唐诗闲读:“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
今天我们接着读白居易的诗。
白居易足够长寿。大家还记得刘禹锡吧(我们陆续读了他几十首诗呢),白居易跟刘禹锡同年出生,他们都是772年生人(就是杜甫死后的第二年),却比刘禹锡又多活四年,活到了七十五岁,这在唐朝社会,算长寿者。
大唐是诗的国度,诗脉不断,“诗圣”死后,大唐就同时来了“诗豪”与“诗魔”。或许还要算上稍晚来一些的柳宗元、元稹,柳宗元生于773年,元稹生于779年。
(三游洞白居易兄弟和元稹三人像)
后世一般把刘禹锡和柳宗元合称“刘柳”,把白居易和元稹合称“元白”。但同时又把刘禹锡和白居易合称“刘白”。问题来了,白居易到底跟元稹是一对儿,还是跟刘禹锡是一对儿。
刘禹锡和元稹,到底谁才是白居易的挚爱?
于是,后世诗歌爱好者分成两组,大家争论不休,各成一派,分别称“刘白党”和“元白党”。大家争论的论据都是白居易分别写给刘禹锡、元稹的诗,且都靠自己的理解,当也,也只能如此,因为白居易也的确没给标准答案,也永不会再有标准答案了。
(达州元稹雕像)
我是“元白党”,我支持白居易跟元稹是“原配”的一对儿。
其实这个问题如果深入分析,答案是易得的:刘禹锡跟柳宗元的友谊足够好,刘禹锡花20年(人生没有几个20年)的时间编柳宗元遗集《柳河东集》,柳宗元公元819年就死掉了,他死后的日子,刘禹锡需要有个友情替代者;
(柳宗元浮雕)
白居易跟元稹的友谊也足够好,否则两个人也不会有“千里通神”的故事,那得是多深的情谊才能达到的境界啊,他们是“白首期同归”的一对。元稹公元831年就死掉了,他死后的日子,白居易也需要个友情替代者。
就这样,刘白两人同样诗才绝世,同样孤独无朋,又年岁相仿,环视当世再无他人可以“实力相当”,于是就有了“刘白”的交情。简言之:刘禹锡和白居易晚年的友谊是由柳宗元与元稹死后两人的友情“空窗”导致的。
这个“空窗”,真正起始于公元831年元稹之死。因为从这一年开始,白居易和刘禹锡才真正“都”空下来。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白居易随着祭文写了三首悼念元稹的诗,诗的标题是《哭微之》,今天就读这几首诗,先一并列出来:
(白居易与元稹)
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
妻孥朋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
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精灵殁有神。
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埃尘。
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
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
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妻孥朋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第一首:八月的凉风吹着灵堂的白幕布,我在寝门的廊下痛哭元微之(微之是元稹的字)。妻子和儿女痛苦的哀悼他,各方的朋友们都来吊唁他,他们纷纷都说:“老天真是不开眼啊!”这当然是元微之死后灵棚的场景,其实,这是任何一个普通人灵棚里都会出现的场景。只是白居易状物能力强悍,用了最平白的语言,准确地表达了出来。这第一首诗,主要是纪实。
(白居易像)
文章卓荦(luò)生无敌,风骨精灵殁有神。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埃尘。第二首:元微之的文章卓越显扬当世无可匹敌,他人虽然死了,可是他的风骨长存,灵魂依旧。大家哭着把灵柩送到了咸阳北原之上,他的躯体很可能跟别人一样化作北原的尘土。诗人一边叹息着元稹的绝世风华,一边想着人死后一切都将化作尘土,这是人类共有的大彻悟、大悲哀的终极情感(我们说过,白居易最擅长写这种普世的悲伤)。这第二首诗,主要是感叹。
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第三首:这是生与死、阴与阳诀别的时刻,在这一刻之后,再也不会相见的时候了。“未死应无暂忘时”一句精妙:既可以理解为元稹生前两人的相知、相念一刻不曾停歇,又可以说诗人自己只要活着,就一刻也不会忘掉元稹。写完这三篇用来收泪(痛定思痛)的诗,我终身都不会再写诗了。当时的悲哀是可想而知的,这种悲哀是当世再无知音的悲哀,是伯牙“破琴绝弦”的悲哀,最懂我的诗的人走了,我还写诗做什么?元稹一死,白居易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或许再也不能写诗了。这第三首诗,主要是悲伤。
(白居易)
当然,白居易并没有不再写诗。写诗是他的生命,如果让一个爱诗成魔的人真不写诗,恐怕他就走到生命的终点了。白居易在元稹死后,与刘禹锡还有洛阳的一众朋友们诗歌唱和的日子还很漫长。即便这些友谊都已经不再深厚。当然,他与刘禹锡或许足够交心,但再也不彻骨了。或许在831年之后,他曾无数次的把自己与元稹的友情同新交的好友之间的情分做比较,他对友情的体验,怕真如元稹的诗中所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刘禹锡像)
也正因此,白居易在若干年后一次一次地想起元稹,一次一次地写出了更让人伤悲的诗句,他一边回忆,一边伤感,一边记痛。元微之是他心头永远的痛!如果每一个人一生都只有一份最顶级的友情,白居易的这份情感,肯定是给了元微之。当然,刘禹锡和白居易都不亏,柳宗元和元稹死后,刘白同时在对方那里也收获了友情的温暖,他们都在清冷的人世间获得了具体而实在的安慰,不过这种安慰,终归是一份替代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