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原:丧家犬停止乡愁

不逢故乡,已近十年。

4月初,因为父母要回乡扫墓,而我亦要南下,遂突发奇想,决定先送他们回乡再继续我的旅程。

这个念头一旦涌起,不可遏止。在长沙时,就时常看导航,计算着自驾的路线和时间。

终于载着一家老小开拔。千里奔袭,途中正好要经过故乡的村庄。

这是我父亲长大的村庄。这是葬着祖辈的地方。

但于我,谈不上多亲切。因为我并非在这里长大的。

这是五岭中的萌渚岭,三省交界的姑婆山脚下。村庄的先祖是南宋末年名将刘开七,他由闽入粤,战死于梅州兴宁。他的长房一脉于道光年间迁居于广西。呃,其实是逃荒过来的。

我研究过族谱,俺果然是老流氓刘邦之后(刘开七是刘邦刘备之后),怪不得文章这么黄。幸亏俺不是阿斗刘禅之后,是他弟弟刘永的后代。

不过我对帝王将相毫无兴趣。我厌恶皇帝和皇权。谁爱当王孙谁去,当刘邦刘备还不如当刘伶。

来到老屋前,父亲误入镜中。

他生于此,祖父也生于此。

祖父一生老实懦弱,因为父亲是独子,且远在县城工作,祖父被族人欺凌了一辈子(知道在农村为何要拼命多生儿子了吧)。我上大一那年,祖父蹊跷地死在了老屋的火塘里。此后老屋的地皮都被族人侵占,呶,就是左边的那片地,那里本是老屋的厨房和猪舍。

这事一直是父亲最深的隐痛。我安慰他:我们都远走高飞了,莫与他们计较。

换个角度欣赏。这是在中国都难得一见的奇观。

我从不像那些小清新一般向往和歌颂乡村。因为我太明白,百年中国的战祸和运动,已经摧毁了乡村最淳朴的基因。代表先进文明的乡绅文化被剿灭,从此流氓地痞当道,从此厚黑毒辣横行。

看看近年来那些关于村支书的新闻,你便知中国的底层生态,已经黑社会化了。

故乡的村庄,三天两头弄出修祠堂、修族谱、集体祭祀之类幺蛾子,向村民横征暴敛,主事之人趁机中饱私囊。众人敢怒不敢言。

我是这个村子的后裔中走得最远、名气最大的。但我鄙视这种毫无公平正义的宗族,并且,丝毫不爱这样的故乡。我和你们都有刘开七的DNA,都是客家人,那又如何。我可没这么奸诈、恶毒、无赖、蛮横。

抱着流氓兔和流氓猴拍了几张照片,扬长而去。

赶回县城,误入歧途,正好经过我高中的学校。钟山中学。

当年的教学楼上挂满横幅。喂喂,我的母校,你是在搞传销还是在搞讲用啊?

大致辨别了一下当年的方位。我应该曾经坐在“干”字的上面。默默地脑补了一下观音坐莲的姿势。

当年的原叔,是超级刻苦的学生,但同时也是桀骜不驯的学生。看到那个楼顶扶梯没?20多年前,好朋友拉我从扶梯上了天台,掏出两根“555”,说这是烟王,我吸了几口,天旋地转,后来才知道里面是夹有大麻的。

年少时的原叔,就是在这里跑一千米的。

那时的体育课,总有几个女生跟老师嘀嘀咕咕说几句话,然后就不必跑步了。我们好不服气。

后来上生物课,才知道她们来了一种叫初潮的亲戚。

我依然不服气。你们不就是掉一两滴血么。咱们还遗精呢,一滴精十滴血,岂不是更应该请假。

入夜,回到县城的宾馆住下。这是我17岁之前的地盘。

左边的钟楼,是县城的地标。该有30年的历史了罢。

右边的医院,43年前,我在此呱呱落地。

有回母亲来长沙,带来了我的出生证。我生于3月25日,出生时3.25公斤。后来,我配的第一副眼镜是325度。

当我望见这幢楼时,正抱着两个多月的流氓猴。早年,父母从乡村到了县城,生下了我。而我从县城到了不同的城市,漂泊万里,在外省的省会,生下了流氓兔和流氓猴。每一代人,就是这么演进的。

我们无权无势。我们只能站在父辈的肩上,跳向更远的远方。

我牵着流氓兔进了这家超市。我给他述说了一个故事。

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叫百货大楼。

当时的一个柜台里摆放着一把能响的冲锋枪。有个胖嘟嘟的小男孩,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贪婪地望着那把冲锋枪。他做梦都想得到那把冲锋枪,但从来不跟母亲说,因为枪的标价是十元。这个价格可以买好多斤米,好多斤肉。男孩知道母亲会很为难,所以从不说出自己的梦想。

他只是把脸贴在柜台玻璃上,傻傻地看。

那个男孩叫刘原。

流氓兔似乎懂了。

我们在超市里想买些东西,他总说不必买了。

在故乡的明月下酣睡一夜。天明了,来重温我的童年。

我的老读者们应该都记得一篇叫《师殇》的文章。那位宠溺过我的数学老师,姓苏,他在这个小学教过我。当他患重病在南宁住院时,我已经在广州工作了。他临终前知道我还惦着他,甚是欣慰。

他真的很宠我,当我同桌的小辣椒去告我状时,他都舍不得打我。

这棵老树见证过我的童年。

小学一年级时,我逗弄过一个要好的同学,他围着这棵树追我,用大铁钉砸我,擦着我的脸飞过,幸亏躲得快,不然就毁容了。后来他父母离婚,他随母亲去了广东。

长大后的我也去了广东,但即使擦肩而过,我们也无法相认了。

两个肥仔,自此在茫茫人世中失散。

重新走了一次当年从家里到学校的路。

30多年前,在荒芜的河滩上,经常会有一些棉被,里面裹着女婴,她们早已失去呼吸。她们被父母抛弃了,被人世抛弃了。

童年时的我见过那些毫无血色的脸孔。但愿她们转世之后,别再投胎在中国。

河流后的远山,曾经有一个超生孕妇,躲到那里。计生办的人一路追剿,惊惶的孕妇失足坠崖。家属抬着尸体去讨说法,可是,谁会给你说法?

当我想起那个年代,心里只有怜惜和叹息。

故乡的朝阳,每天从那片远山之后浮起。那里是正东。广州方向。

故乡的河流,汇入梧州西江,最终成为广州的珠江。

此地离广西省府南宁500多公里,距广州仅300多公里。当年隶属梧州。梧州无论是粤语口音还是习俗,都向广州无限贴近,在文化上从来不把自己当广西人。梧州本是岭南古都,广府文化发源地之一,古时管过广州。

自幼,广州便是我们的梦乡。比南宁亲切。比北京亲切。

命运之河终于将我推向下游的广州,在那里喝了四年故乡妹子的洗脚水。

镜头中的流氓兔,我不晓得未来会被推向何方,或许会比我远得多。

我们都是蒲公英。风去哪,我们便去哪。

这尊佛像,仍然在老地方。

但已经换了新的了。

小学时,我每天都会经过它。

当年的神像旁,总会贴满各种符咒,最多的是家有夜哭郎的。

关于它,传说若是不敬,会受到惩罚。

有个同学不信邪,曾经朝它头顶撒了一泡尿,据说鸡鸡痛了几天。

自我记事起,那几座废弃的桥墩就是那样了,许多不怕死的青年时常爬到桥墩顶,高高跃入水中。

桥墩旁的岸边,曾经有两个小女孩溺水,人们拉来两头牛驮着她们走,这是救治落水的古法。不知道她们活过来没有。

这条河,我的两个小伙伴都淹死在了里边。30年后,我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我真正经过无数次的故乡的桥,是填土施工的地方。多年不见,它已被拆。刚刚被拆,我没能见它最后一面。

几十年来,我见过无数的云,行过无数的桥,但今生已不能再遇见故乡的老桥。

心里有深深的丧失。

这棵树见证过我的诞生。

40多年前,母亲正怀着我时,从五七干校调到新筹建的县一中,她挺着大肚子,和父亲拉着板车把家当拉到这棵树旁边。

这树旁边的空地,原先是一个平房厕所。母亲刚调过来时,学校一时腾不出住房,遂将厕所填平改造,我家就住这。

多年以后,我的专栏被朋友戏谑为马桶文学。这大概是与生俱来的胎记,我就是出生在厕所之上的。

我今生凝望的第一棵树,在40多年后被我再次凝视。我想抱抱它。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这山脚。学校在山脚有一排平房。

80年代末学校迁走后,这里改成公园。十年前在施工,十年后仍在施工,建三峡都没这么久。

这座小山,穿越了我的整个童年。

小时候,拿着长长的钩子,在山上钩枯枝,搬回家烧火。多钩点柴火煮饭做菜,父母就可以少花钱去买煤球和木柴。穷人的孩子,懂事得早一些。

有次钩到的树枝不够干枯,青枝反弹,将我拖到悬崖边上。我心知若是放手,那钩子再也回不来,拼死抵住一块石头和那树枝对抗。树枝终于脆断。

多年后已为人父的我,若是望见流氓兔这么做,一定唤他放手。但80年代初的我就是这么蠢。穷人家的孩子就是这么蠢。

逛了一圈,陪父母吃了午饭,把他们留在了故乡。我驾车载着流氓兔和流氓猴,继续向中国的南海进发。

十年后重逢,我与故乡,只剩这一夜情缘。我只能睡她一晚,然后奔向不可知的生活。

最远处那座山,唤作西山岭。小时候经常传闻有大地震,常半夜响警报。若是有唐山级别,上游水库会崩塌,我们得逃去那座山上躲洪水。很多个夜晚,我都搂着一个饼干盒入睡,时刻准备着逃难。

30多年前,县里开完公判大会,死囚们被拉去西山岭下行刑,我们去捡过子弹壳。

长大后,西山岭是我们出息的方向。若能考上大学,我们必须朝着西山岭而去,取道桂林,乘火车去往全国各地。

一代又一代。小城里的精锐都走着这条逃亡之路。

故乡愈来愈远。

终于不忍,停车又拍了些照片。因为不知再逢眼前山河,会是多少年后。到时怕是两鬓皆雪了罢。

这片喀斯特地形,实在是不输桂林的。山水俊,人也俊。

但是,我竭尽一生的气力,就是为了离开它,去往远方。

我特意带两个娃回到这里,也仅仅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所谓的籍贯而已。他们都是长沙崽,其实和这片大地毫无关系。

除了祖先沉睡在这里,我与故乡亦无关联了。父母已迁居南宁。前一夜,当我用80年代口音的家乡话点菜或购物时,人们都冷冷地以普通话对答了。故乡早成了异乡。

故乡是个混沌的概念。26年前,我离开这里去福州上大学,以为是背井离乡。但先祖刘开七却是从福建三明去的广东。所以,离乡其实竟是返乡。

16年前,我离开广西去广州谋生,写下了代表作《丧家犬也有乡愁》。但我父亲是梅州府客家后裔,母亲是恩平府客家后裔,广东其实才是祖辈的故乡呵。

我们这一世,是无谓故乡和异乡的。

流氓兔和流氓猴,都是不足百日时,就跟着我跨省过海的。我要让他们习惯流离,朝异乡而去,朝宽阔的阳光而去。我不要他们有任何乡愁。

停止乡愁,纵横四海。我们是一群飞蛾,只逐光亮,只逐辽远。来时那幽闭的暗道,连头都不要回,我们是从不洄游的鱼,是朝着彼岸洇渡的流民。

大地凄凉,我们莫瞧那身后的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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