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极度危险的“反诗”

诗本无正反,只有好坏之分。读过书的人都知道,那种分行排列,字数相近,末尾押韵的就是诗。传说山东省主席二级上将韩复榘曾写过这样的一首《咏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这应该就是诗,不过肯定不是好诗。

我很小就知道有反诗。童年的时候,一看母亲心情不错了,就缠着她讲故事。母亲喜欢讲《封神榜》,而讲《封神榜》首先就要从纣王题反诗开始。母亲说,因为纣王题了反诗,惹恼了女娲娘娘,所以女娲娘娘决定灭掉他,于是就召集了各路妖怪神仙来和他作对,坏他的江山。纣王是一个力大无穷的狠角色,最终还是在女娲娘娘的指使下被一个叫姜子牙的老头给灭掉了。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反诗,记得好像曾经问过母亲,纣王究竟写了什么让女娲娘娘发这么大的脾气?母亲说:他想让女娲娘娘当他老婆呢。那时候我心里还曾嘀咕,原来神仙也不是很讲道理,人家要你当老婆你不当就是了,何必要人家的命呢?我逢人就说长大了要娶霞儿做堂客,可霞儿从来没有骂过我。

但是我记住了反诗。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从此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不管你多厉害,绝对不能写反诗,那是会毁掉自己身家性命的。因此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找到纣王的那首诗看看。等到反封资修和禁妖魔鬼怪的年代过去,可以看到《封神榜》这样的毒草的时候,我已经十几岁了,这时我终于知道了纣王的反诗是这样写的: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老实说我有一些失望,那么吓人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而已。我看不出正反,不知道好坏。但因为印象深刻,我居然一字不落的把它背了下来,而且从此没有忘记。现在想来这真是滑稽:那么多的经典名篇没背下,毛主席语录也没背多少,居然把这么一首歪诗给记住了。而且我有一天突然明白,这也不是纣王写的呀,是写《封神榜》的那个明朝人写的,于是就有一些上当了的感觉。不过我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诗不能随便写,万一写成了反诗,神仙都会要你命。

要说真正的反诗,当属黄巢那首妇孺皆知的《咏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首诗还有一个别名叫《不第后赋菊》,显而易见是黄巢进京赶考、名落孙山后的愤怒之作。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也不尽然。这个盐贩子的后代,秀才不当了,自号冲天大将军,居然还攻入长安当上了大齐皇帝。唐朝诗人林宽有诗言:“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有时候,似乎写不来几句诗,就算不上大人物了。

我曾经一度尝试学写古体诗,但最终被平仄绕得云里雾里、尤其是对那些个入声字搞逑不懂,学舌之作常让老师朋友挖苦得体无完肤,只得悻悻作罢。但好歹知道些皮毛,黄巢的这首诗押的是入声韵。古人但凡写诗抒发豪言壮志,表达慷慨激越之情,一般才用这个韵,比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等,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是伟人大英雄,又不是李白杜甫苏东坡,就最好不要用这个韵写诗了。黄巢的这首诗,读来确实感觉杀气腾腾,令人寒毛倒竖。我要是僖宗李儇,看到这首诗肯定也会寝食不安。

接下来的反诗,知道的人多,但能背下来的估计很少。原文出于《水浒传》第三十九回,说的是宋江到浔阳楼喝闷酒,酒酣耳热之际,感恨伤怀,在酒楼白粉壁上,题《西江月》一首: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的酒后涂鸦,为何就成了反诗,《水浒传》里有详细的解读,我觉得堪为经典教案,一字不减,照录如下:

黄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道:“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不知。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黄文炳道:“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黄文炳道:“这厮报仇兀谁?却要在此间报仇!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黄文炳道:“这两句兀自可恕。”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文炳摇着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

这就是反诗的来历。一首反诗就这样诞生了,显然,诗不在于你怎么写,而在于别人怎么读。水浒里的黄文炳,本是无为军里的一个通判。所谓通判,就是朝廷安插在各个知府里面专门监督当地长官的一个官职,历朝历代都有类似的东西。于是黄文炳把宋押司给告了,宋押司成了朝廷命犯,逼得山东及时雨只好上了梁山落草为寇。我向来厌恶告密这种卑鄙的行为。记得孩子上小学后,我第一次对她的严词警告,就是绝不可告密打小报告,扬言一旦知道她这么做了,我就会揍她。事实上,告密者肯定都不会有好下场。黄文炳的告密除了造就了一个农民起义领袖,也给自己设计了一个悲惨的结局。《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打败无为军后,将黄文炳家满门抄斩,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四、五十口人一个不留。黄文炳本人落在黑旋风李逵手里,这魔王架上炭火,从黄的小腿上开始,一片一片的剐下肉来,剐一片烤一片,现场下酒,最后掏出他的心肝,熬成了醒酒汤。这情景,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吟诗作赋,本为风雅,一不小心竟会引来杀身之祸,显然全在于别人如何解读。《尚书·尧典》里说,诗言志,歌永言,正是诗的这种属性,决定了它在众多艺术形式里是最危险的一种。曹植差点因为写诗被他哥哥砍头。谢灵运因写“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而遭杀身。王胄写了一句“庭草无人随意绿”,因为写得实在太好,被隋炀帝杀了。李煜当了亡国之君,最后还是因为一首《虞美人》而送了命。徐骏死得更冤,就因为写了两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诗的这种多义性,正是其最美也最危险之所在。在我看来,那些反诗多少都有些冤枉。纣王不过是动了色心,而孔圣人说过食色性也,也怪不得他。黄巢的那首诗,细品起来有些像是吹牛。宋江的反诗不过是酒后胡言乱语而已,他哪里是一个敢造反的人,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里,数他胆子最小。所谓的反诗,也许只有张角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算得上。

我真正在现实生活中经历“反诗”事件,是在复兴公社金盆大队学校读书的时候。有一天,陈校长突然神色凝重地到我们班上宣布:中央出赫鲁晓夫了,现在要查谣言、查“反诗”。据陈校长说,一个剃平头的家伙写了这样一首“反诗”: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那时,我刚刚决定日后要当一个作家,并且写了一首名叫《小喇叭》的诗,诗是这样写的:小喇叭,滴滴哒,我为队里看庄稼,鸡鸭麻雀全赶走,一粒粮食不糟蹋。因为这首诗,金盆学校全体师生都觉得我已经成了一个诗人。此时查谣言、查“反诗”,让我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因为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具备作案能力,尽管没有任何人来找我谈话。那段时间我非常惶恐,不过好在时间不长,好像只有几个月以后,这首诗便成了革命诗歌。

毫无疑问,写反诗是有可能被杀头的,但写“正诗”未必就安全。明朝时,有一个叫来复的和尚应召进京建法会,朱元璋赐宴,来复写了一首纯粹拍马屁的诗: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迭滥承上天赐,自惭无德颂陶唐。“殊域”本意异国,朱元璋却认为“殊”字影射“歹”“朱”,于是就把来复砍了头。当代大文豪郭沫若写过一首给斯大林祝寿的诗:今天是你的七十寿辰/我向你高呼万岁/你的七十岁已经是地质学上的年龄了/已经是天文学上的年龄了/你是以宇宙的生命为秋/你是以宇宙的生命为春/而且空间不能限制你的伟大/而且时间不能限制你的长寿/你已经活了七千亿万恒河沙数地质年/你还要活下七千亿万恒河沙数天文年。这样的诗,而今早已沦为笑柄。

总而言之,写诗仍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写得太好,被人嫉妒;写得不好,被人调笑。万一被好事者举报谋反,那就是万丈深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你没有绝对的解释权,那你就还是别写诗算了,毕竟,写诗当不得饭吃,通常也挣不来几个银子。如果实在要写,不如写一些笑话,因为这个基本上没有风险。

END

少校:湖南澧县人,作家、大学教师,现居广州,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无处流浪》,长篇小说《是我,请开门》、《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以及诗、散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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