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且涟猗 || 历史的土堆

清 且 涟 猗

风 流 著

探 海

历史的土堆

人不愧是世间最高级的动物,食色之外,还有更多的欲望。灵肉双修,不枉活一世。一世太短,便求永远。生前拼打斗杀,死后亦不瞑目。明明已经葬身于地下,即将化肉体为腐朽,却还要拱一丘于平地,幻想变消失为永恒。于是,广袤的原野上,立起了大大小小的无数土堆,沐浴着几千年的历史风雨,起了又平,平了又起,成为一道抹不去的人间风景。

这些历史的土堆都是后来者堆成的。逝者的一厢情愿,只能听任生者的摆布。溯至人类历史源头,人之初连最简单的下葬仪式也没有,同其他动物一样,死后全都暴尸原野,弃之山谷。那时,人们大概是没有过多的念想的。时光流去了动物间的弱肉强食和自然界的优胜劣汰,同时也不断冲刷着人类迈向文明的脚步。后人或出于对死去亲人的眷恋,或基于对神秘鬼魂的敬畏,或耽于对阴间生活的幻想,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对逝者的崇拜,于是便渐渐产生了葬身的礼仪。这些礼仪,多是土葬。而缘于信仰和文化的差异,藏族的土葬,却是对重大罪恶之人及受刑而死的囚犯死后的处理方式。倒是那抛尸天葬,漂尸水葬,和南方地区临水峭壁的悬棺崖葬,寄未来于鹰鹫之口,于鱼虾之腹,于山体之怀,成为告慰逝者的一个另类。还有高僧的塔葬,显贵的火葬,古老的树葬,等等,散布于不同地域、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但皆非华夏大地主流葬仪,暂且不提。还是延续上面的话题,来说传统的土葬。这时的墓地,都还没有坟头。后来,为了便于祭祀,才堆丘而坟。孔子就曾感叹“古者墓而不坟”,在合葬他的父母之后,立起了四尺坟头。尔后,立坟的初衷,渐渐演变为逝者生前的最后愿望,生者表演人生的另一个舞台。于是,那些坟头的高低大小,坟地的树木多少,就成了逝者身份的一种标志,生者境况的一面镜子。

历史上的土堆,修得最隆重、最豪华、最精彩的,莫过于历代帝王。他们的坟墓占地之广、封土之高,如同山陵,有的干脆就直接凿山为墓,故称之为“陵”。周秦汉唐,前赴后继的造陵工程,如同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比赛,磨破了千年时光。终南山下,渭水之滨,八百里秦川成了世界上最为壮观的皇家陵园,拱卫在古都长安的周围。这些普通的土堆,从此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闪耀着无限风光,变得神圣、崇高起来。连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也都有了具体的安息之地,如陕西黄陵的黄帝陵,湖南炎陵的炎帝陵,河南淮阳的太昊(伏羲)陵,山东曲阜的少昊陵,河北高阳的颛顼陵,以及山西临汾的尧陵,湖南宁远的舜陵,浙江绍兴的禹陵,等等,都涌起了高大的土堆。今天,南京明孝陵,北京十三陵,沈阳清北陵,遵化清东陵等帝王后妃的陵墓,连同那些散落在各地的公侯将相、士子名人林林总总的墓葬一起,随时牵动着游客的双眼和双足,不断诱惑着他们将自己手中的钞票,痛快地换成进入这些坟地的门票。

每一个土堆都是一部尘封的历史,让我们能够看得见,摸得着,辨得清。土堆下面,既掩埋着专制与阴谋,血腥与残暴,也安息着平凡与平庸,平静与平和。我们随手翻动这些已经变黄并且继续变黄的厚重书页,就轻易廓清了千年的雾障,径直看到了那些至高无上的君主,默默无闻的百姓,流芳千古的功臣,遗臭万年的权奸,还有坚贞不屈的英雄,临阵变节的叛徒……感受到了里面的肃穆与滑稽,庄严与儿戏,崇高与卑劣,壮烈与苟且,以及忠诚与奸佞,恩宠与羞辱,自豪与辛酸,美丽与丑陋……

尽管我们不止一次地为皇家陵园的建筑艺术叹为观止,但游览的脚步却更愿意轻轻走进松柏森森的孔林。这里有一个特殊的土堆,很大,也很古老。它虽然没有帝王陵的堂皇与气派,没有将相墓的霸道与张扬,但偌大的林园不输其规模,也没有谁敢站出来,与土堆下面的主人一比墓前的香火长短。这就是“始作俑者”孔子的坟墓。这位一生四处奔走的圣人,在立德立言的同时,也立起了一座独一无二的巨大丰碑,成万世师表,受历代瞻仰。当然,享有三千亩的一片墓林和万世不熄的神圣香火,并非他的遗愿,也远远超出了他身后的家族之力。在他的故里曲阜,还有威严的孔府,神圣的孔庙,荫及其子孙千载,其实是历代帝王演戏的另一道具。历史的土堆还指引着我们缓缓行走在风光迷人的西子湖畔,伸出我们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糙或腻的手指,细细触摸岳飞、于谦、秋瑾那令人荡气回肠的英雄气概。水光潋滟的西湖,山色空蒙的西湖,接天莲叶的西湖,你是为濯洗后人的泪巾备下的一泓清泉么?我们悄然来到晚年携西施幽栖于陶的范蠡墓前,探寻的目光追抚着当年跟随秦皇东封泰山归来的李斯留下的残碑断碣,在“忠以事君,智以保身,千载之下,孰可比伦”的历史慨叹中,回首两千多年前吴越之争的往事,思索着政治的诡谲,官场的叵测,人生的无常。我们怅然驾舟荡出烟笼寒水的十里秦淮,又款款来到天府之国的成都,像众多的隔世知音那样,掬一捧锦江水,权作一杯薄酒,倾洒在望江楼边薛涛墓前的浣花笺上,以此告慰这个备受歧视、侮辱,但始终不屈的受伤灵魂。让她的人格和文采,勇气和才气,永远坚挺着那个丰满美丽,独立高洁的女子形象。在呼和浩特市南郊大黑河畔,那个青冢兀立、巍峨壮观的土堆,更应让我们投去崇敬的目光。其实,这样的目光已经投射了两千年之久。“琵琶一曲弹至今,昭君千古墓犹新”。王昭君,这位和亲政策的特殊使者,为国献身的伟大女性,死后亦不能归汉,辽阔的草原就成了她永远的家。而在她的故乡,有千年不倦的香溪,缓缓流过古老的昭君井、昭君台,为她做着灵魂的永久守望。

历史的土堆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你看,那些幻想神灵不朽,法统永存的帝王,何曾想到,自己前脚刚钻进土堆,身后便燃起了数月不息的连天大火。尤其是那接二连三铿然不绝的盗墓镐声,搅乱了他们永垂后世的美梦,有的甚至被抛尸扬灰,照样是个“白骨露于野”的结局。那曾经一时的肃穆、崇高、永恒、神圣,此时何在?有的虽然土堆犹存,但早已经杂草丛生,人迹罕至,形迹难辨,如寂寞的宋六陵。倒是元代帝王聪明,死后深埋,然后纵使万马奔腾,消除地面上的一切痕迹,使确切的葬处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那炫耀在鄂尔多斯的成吉思汗陵,不过是一处掩人耳目的衣冠冢而已。而在“虎踞龙盘”的南京,我们仰望着“紫气东来”的钟山,深切地感觉到,巍巍中山陵的人气是怎样地烘托着伟大的“博爱”,全然不顾那旁边的明孝陵作何感受。在五岳独尊的泰山,默默守候在冯玉祥墓前的,是墓主生前捐资修建的大众桥,如长虹临涧,横跨西溪谷口。对这样一位“平民生,平民活,不讲美,不要阔。只求为民,只求为国”的爱国将领,泰山永远地抚慰着他黑海遇难的冤魂。我们扫过大地的目光,还会更多地停留在许多令人屏息驻足深深默哀但没有土堆的地方。这些地方掩埋着无数的英灵,他们多是异乡的鬼魂,合葬一处,真地做到了生死永不分离。他们生前都有高远的追求,甚至死的时候还不曾被人理解,但历史敬仰他们,为他们立起了比土堆高得多、坚固得多的石碑,镌刻着他们的壮烈。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少年时代即以诗言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是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他有六位亲人为中国革命捐躯他乡。他的长子毛岸英,就长眠在异国的烈士陵园里。在战争年代,他还先后失落六个孩子,或失踪,或夭折。心头一块肉,魂归何处?毛主席纪念堂,更是一座超越历史、横亘眼前、昭示未来的巨大坟墓,——中华民族永远的旗帜。历史还告诉未来,大海也是一个人很好的归宿。封建帝王仰仗巨大的土堆来彰显自己的文治武功,幻想“托体同山阿”;而广阔无垠的大海,却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周恩来、邓小平的伟人骨灰。与南宋大臣陆秀夫的无奈绝然不同,千载之后,九州与万众同悲,大海与英灵共在。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历史的土堆,风化着皇家的气派与威严,荡涤着臣子的荣耀与威风,镌刻着英雄的丹心与悲歌,激荡着烈士的慷慨与碧血。历史的土堆,回响着仁者的教诲与垂范,智者的文韬与武略,弱者的呐喊与抗争,庸者的平凡与寂寞,闪耀着革命家的气度与风采,传承着龙的传人的新传说。早有诗人在历史的土堆上,刻下了不朽的墓志铭: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2006年12月17日于“一鹤轩”

作者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山东肥城人,肥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工作室主任科员。文史学者、业余作家。1967年4月生于泰山西南、汶水之阳东军寨村。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由乡镇中学语文教师转任乡(镇)党委宣传干事、党委秘书、党政办公室主任,后调市优化办(纠风办),再调市政协。曾任肥城市左丘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系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研究员,泰安市重点社科课题负责人,肥城地方志特约研究员。个人业绩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肥城年鉴(2018)》《边院文化》和新编《边院镇志》以及肥城市情网等,在新浪网建有个人博客(风流的博客)。斋名泰山西麓一鹤轩。

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词,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泰安日报》《泰山学院报》等,入多部文选。出版散文集《清且涟猗》《甲午书简》。

主要学术研究方向:左丘明文化和肥城历史文化。主编、合编(副主编)、参编和策划文学、历史、文化、教育、党建、史志等各类图书20多部(正式出版11部,将出2部);创办左丘明研究唯一专门杂志《左丘明文化》(省内部刊号),主编(执行)8期;在省级和泰安市级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消息与通讯百余篇。多次荣获省市以上文学奖、新闻奖、社科奖。2016年4月家庭荣获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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