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杂文】鲁迅:人生百态
一个人如果一生没有遇到横祸,大家决不另眼相看,但若坐过牢监,到过战场,则即使他是一个万分平凡的人,人们也总看得特别一点。
我们是向来很有崇拜“难”的脾气的,每餐吃三碗饭,谁也不以为奇,有人每餐要吃十八碗,就郑重其事的写在笔记上。用手穿针没有人看,用脚穿针就可以搭帐篷卖钱。一幅画片,平淡无奇,装在匣子里,挖一个洞,化为西洋镜,人们就张着嘴热心的要看了。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国人的想象唯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脚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据别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雅号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谱也修了,还要寻一个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从此化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辈一样,言行都很温文尔雅。
相传曾经有一个人,一向就以“万物不得其所”为宗旨的,平生只有一个大愿,就是愿中国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还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卖食物的。
假使世界上只有一家有臭虫,而遭别人指摘的时候,实在也不大舒服的,但捉起来却也真费事,况且北京有一种学说,说臭虫是捉不得的,越捉越多。即使捉尽了,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是一种消极的办法。最好还是希望别家也有臭虫,而竟发见了就更好。
大约人们一遇到不大看惯的东西,总不免以为他古怪。我还记得初看见西洋人的时候,就觉得他脸太白,头发太黄,眼珠太淡,鼻梁太高。虽然不能明明白白的说出理由来,但总而言之:相貌不应该如此。至于对于中国人的脸,是毫无异议;即使有好丑之别,然而都不错的。
人必有所缺,这才想起他所需。穷教员养不活老婆了,于是觉得女子自食其力说之合理,并且附带地向男女平权论点头。富翁胖到要发哮喘病了,才去打高尔夫球,从此主张运动的紧要。我们平时,是决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头,或一个肚子,应该加以优待的,然而一旦头痛肚泻,这才记起了他们,并且大有休息要紧、饮食小心的议论。
被称赞固然可以代广告,被骂也可以代广告,张扬了荣是广告,张扬了辱又何尝非广告。例如罢,甲乙决斗,甲赢,乙死了,人们固然要看杀人的凶手,但也一样的要看那不中用的死尸,如果用芦席围起来,两个铜板看一个,准可以发一点小财的。
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个人,无端大叫一声,拔腿便跑,同时准可以大家都逃散。
中国老例,凡要排斥异己的时候,常给对手起一个诨名,或谓之“绰号”。这也是明清以来讼师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张三李四,倘只说姓名,本很平常,现在却道“六臂太岁张三”,“白额虎李四”,则先不问事迹,县官只见绰号,就觉得他们是恶棍了。
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王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
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透。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在外,是使别人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本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形。至于幻得怎样,则当视包围者是三棱镜呢,还是凸面或凹面而异。
假如我们能有一种机会,偶然走到一个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见这时包围者的脸面和言动,和对付别的人们的时候有怎样地不同。我们在外面看见一个猛人的亲信,谬妄骄恣,很容易以为该猛人所爱的是这样的人物。殊不知其实是大谬不然的。猛人所看见的他是娇嫩老实,非常可爱,简直说话会口吃,谈天要脸红。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有些改革者,是极爱谈改革的,但真的改革到了身边,却使他恐惧。唯有大谈难行的改革,这才可以阻止易举的改革的到来,就是竭力维护着现状,一面大谈其改革,算是在做他那完全的改革的事业。
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合于自己而已。
与名流学者谈,对于他之所讲,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太不懂被看轻,太懂了被厌恶。偶有不懂之处,彼此最为合宜。
“雅”要地位,也要钱,古今并不两样的,但古代的买雅,自然比现在便宜。办法也并不两样,书要摆在书架上,或者抛几本在地板上,酒杯要摆在桌子上,但算盘却要收在抽屉里,或者最好是在肚子里。
要驳互助说时用争存说,驳争存说时用互助说。反对和平论时用阶级争斗说,反对斗争时就主张人类之爱。
论敌是唯心论者呢,他的立场是唯物论,待到和唯物论相辩难,他却又化为唯心论者了。要之,是用英尺来量俄里,又用法尺来量密达,而发见无一相合的人。
在中国,尤其是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车摔伤的人,路人围观或甚至于高兴的人尽有,肯伸手来扶助一下的人却是极少的。
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
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经,倒在自以为正经地禁止男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
弯腰曲背,在中国是一种常态,逆来尚须顺受,顺来自然更当顺受了。所以我们是最能研究人体,顺其自然而用之的人民。脖子最细,发明了砍头;膝关节能弯,发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发明了打屁股。
乡下人捉进知县衙门去,打完屁股之后,叩一个头道:“谢大老爷!”这情形是特异的中国民族所特有的。
久受压制的人们,被压制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壮剧是不能久留在记忆里的。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
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
专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若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
【作品赏析】
阅读鲁迅的杂文需要相应的勇气和胸襟,才能在文章中感受他所感受的,体悟他当时“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对整个国民的心态的鞭答。而在杂文中最为知名的应当是《热风》《二心集》《而已集》,他的犀利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绝无仅有。
《人生百态》可以称是鲁迅对国民思想认识的一个小的缩影,因为大凡人们常见的可笑可气的行为状态都在文章里得到了展露和批驳,让各种各样的处事方式在作者犀利的目光之下无处战栗:猎奇的怪毛病、寒酸的臭架子、搬弄是非,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墙头草。俨然又是一个另类的阿Q,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暴露自己最丑恶的部分,让人心寒让人无奈。借此作者也反驳了“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古论,展现了一个文人傲视世间人生百态的铮铮铁骨。
文章没有相对严谨的结构,只是沿着作者的联想思路纽构各个细节,虽然显得零散,但却也无拘无束,让作者的思维大开大合,将各种各样的人生状态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在语言的运用上,则相对幽默,诙谐,却又鞭辟入里,让人在不自觉的微笑中感受到无限的辛酸。
来源:《最好的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