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草原,匆匆的行旅
上尕里台后,草原就呈现出来了。就像“草原”这个词语,一直闪动在脑子里,一看到那景象,它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蹦跳了出来。
不知草原是从哪里蹦跳出来的,但它的确在那里了。在蓝天白云下,一望无际。
是盛夏七月,草原最美好的季节。要描述这季节,有几个关键词:蓝天,一个劲儿地蓝,蓝得你想不出别样的语言来描绘的蓝;白云,白得一尘不染的白,白得毫无瑕疵的白;阳光,灿烂得没有一丝阴影,纯粹得不杂一点儿微尘的阳光,像雨滴般,一颗一颗落下来,在天地之间,织出一道金色的帘子。
最后,就是羊群,静静地在草原上吃草,或者像银子一样流动的羊群。
从迟来的春天出发,草,在这时节,到了它们生命中的华年。茂盛。嫩绿。葱郁。柔软。青翠。草原是阔大的,若没有风雨,没有外来的车辆和行人,草原也是静寂的。在这静寂中,羊群伸卷着它们柔软的舌头,吞吐着舌头般柔软的草叶。在阳光下,它们也是静的。就像在天空中,白云那样的静。
但是不一会儿,它们就会流动起来,在阳光下,像水一样流动,像银子一样流动。虽然仍是安静无声的,但整个草原,仿佛都在它们的带动下,流动起来了。
这是我行走草原时,看到的最幻美的风景。
到热尔坝大草原那天,平生第一次骑上了马。是一匹令人心仪、心动的马,在梦幻和过去的诗中多次出现的马。浑身墨黑,体形流畅,像张承志笔下的《黑骏马》。
先是信马由缰地走。草原其实并不平坦。茂盛的草下面,有不小的、据说是牛粪、马粪垒积形成的洼坑。马随地势而颠簸着,我随马鞍而起伏着,就像脚下的青草,随风的方向呈现出的变化一样。
适应了这变化之后,也拢紧辔头,用双腿叩击马腹,用缰绳鞭打马腹,口里大声叫着“驾—驾—”了。马在草原上奔跑的速度,是渐渐快起来的。就像掠过耳边的风,是渐渐大起来的样。就像流在脉管里的血,是渐渐热起来的样。就像跳在胸膛里的心,是渐渐急起来的样——就像醉酒的感觉,是渐渐地醺起来的样。
人随着马,或者说人和着马,在草原上颠簸、起伏,是平生第一次。但那感觉,居然那样熟悉——就像喝酒到微醺的状态,就像爱情到热恋的状态——以致于禁不住心生疑惑:自己的前生,或许就是草原上的牧人?
想起骑一匹马走遍天下,我就禁不住
热血沸腾!在草原
在我生命的最初源头,一匹马
充满智慧和灵气。它让我亲近,热爱
赞美并且遐想!而当我挥动
手中并不存在的长鞭,才发现
其实,世界本身就是
一副简单而深奥迷人的马鞍
这些句子,出自十年前的一组诗。那组诗有个令人迷醉的题目:走遍草原。那时,我并没到过草原。当然不曾有过马背上的体验。
马背上回首,才发觉,当时的体验和感觉,居然如此准确,逼真。
在草原,有机会多次看见牧羊人。他们,或骑着高头大马,或握着长长的牧羊鞭,或悠闲地哼着小调,或沉默着喝酒,看一蓬蓬花草茁壮成长。
在他们身边,那些羊,悉悉索索地啃着青草。偶尔抬头,将食草动物特有的温驯眼光,投向我,或者将那咩咩咩咩的温柔歌唱,献给我。
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听着《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歌时,我曾渴望过当一名牧羊人的情形:自由散漫地骑着马,在美丽的草原上,看护一群柔驯的绵羊。天蓝云白,微见轻拂,我在天地间自由行走——遥遥想来,该是多么舒心惬意。
2003年夏天,在热尔坝大草原,我无数次远远地望见,或近近地邂逅牧羊人和他们的羊群。但我们形同陌路。我知道这一生,再没有可能作—个牧羊人了。甚至,我想,再不会赞美和羡慕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了。
因为,太多的时候,我们对羊肉的赞美,远远超过了对生动的羊群。
回程的路上,看到草地上拴着两只白色的绵羊。向导向我指点着说:今晚的篝火晚会,就烤这两只。又说,烤全羊味道不错,你一定要尝尝。
那两只静静啃草的羊,并不知道它们头顶,已悬置着屠刀的阴影,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会成为我们的食品。在黄昏的阳光下,它们仍然抬起头,以那食草动物特有的眼光,温柔地望着我,咩咩地叫了两声。
我也静静地望着它们。在温柔的晚晖中,我看见了生命残酷的闪光。
那一刻,我想,哪怕是下一世,我也不会再想成为—名牧羊人了。
在过去的诗文中,我不止一次写到它。格桑。
我说:“群峰间的牦牛群和格桑,是极地的至美。”我说:“格桑绽放,就像爱情盛开。”我说:“ 许多年来,我的梦是一朵未曾开放的格桑。”
但是,那时,我并不认识格桑。我甚至不知道格桑盛开的模样。我大胆地想象着她的芳容和幽香,在诗文中一次次留下她美丽的身影。就像我从未见过大海,但在文字中,早已多次出现大海的涛声,涛声中的鸥鸣。
想想可笑。所以这次到草原,一直想着要结识、拜访格桑。
盛夏的热尔坝大草原上,所有能开的花,都开了。大的,小的,高的,低的,素白的,绚烂的……远远近近,星星点点,将草原点染得热热闹闹,一派娇艳。
花太多了,就像蜜蜂沉醉在花蜜里一样,我沉醉在了花的海洋里。漫走着,遍访着,居然就忘了,向当地的向导打听她的消息。
直到后来,到了巴西河谷,看到并不繁多的花草在阳光里摇曳时,才猛然记起。于是问当地的向导:哪一种花,叫格桑?
向导左右看看,再看看,摇头:这儿没有。热尔坝大草原才有。
见我满脸遗憾,便耐心向我描述她的枝叶、花瓣、色泽……但搜遍脑海,居然想不起和那描述相吻合的。才知道,到底还是错失了认识她的机会。
而在我们一生中,有多少格桑一样的人事,就被我们这样有意无意地错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