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踯躅乡桥
远行异地的游子,似乎总在缅怀最初的故园。这让他们在“望尽天涯不见家”时,有可能从浩茫、空阔的岁月中,挽留住一些旧日的痕迹,并重返那些已然走远的时光。
并非都是梁园颓圯,已无家可归;或离乡背井,有家归未得。而是,置身异乡时,故园的一切,仿佛格外能牵惹游子那仿佛无休无尽的乡愁——浪迹天涯,却又魂牵梦萦地怀念老家;冲决故园的羁绊后,却又见月伤怀地眷念故园,这实在是美丽的矛盾。就仿佛,一切远行者,最先总是与母亲含泪挥别,但走得再远,也仍是“梦里依稀慈母泪”。
梦醒之后,销魂的回忆就开始了。从一点出发,向前,再向前,直到岁月深处,那乡野和田园之所在,那乡愁最初的根源。一只鸟,一棵树,一丛野花,一处河湾,半壁苍苔,一口古旧的井,三两间破败不堪的屋舍,都能勾起回忆,让他们在联翩浮想中,感悟到故乡的真切实在。难怪余秋雨会说:“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的乡愁。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
最初的故园,似乎总在某条河边。那河,或宽或狭,那水,或徐或急。无例外的是,那河水,潺潺流着,在故园与外界间,划出明显的限隔。因此,在回忆的中心,必须有一座桥,一座跨卧水面、连接两岸的斑驳的桥。还有,比桥更斑驳的丝缕印痕,那属于时间和历史的旧迹。它与水声、风声连在一起,与来去匆匆的流年连在一起,与断断续续的记忆连在一起,与缤纷的鸟声月影和雨雾霜雪,连在一起——就像时光水面永泊的老船,那座桥,沉静地横在水上,横在夕阳残照的氛围里,横在空阔无际的岁月中;又恍若梦的影像,那座桥,在炊烟中若隐若现,在古书里横斜又横斜,充满哀婉、忧伤的诗意。
桥这边是家园,桥那边是远方。桥永远是离别的所在,正如古诗里掩映的长亭短亭。游子当年在这里,告别了亲人和乡土,从此漂泊流落,羁縻无定。怀念的时刻,这里当然是最重要的驿站。温庭筠诗中,最动人心魄的,我觉得就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短短两句,就将远游的萧瑟,凄迷的离情,苍凉的心绪,描摹得淋漓尽致,历历如在眼前。从此,铺霜的板桥,就成了最易让思乡者伤情感怀的物什。而夕阳西下的时候,面对“古道西风瘦马”,恍然想起“小桥流水人家”,心中,更不免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惆怅和痛楚——思念的意绪,一旦踏上那离别时的老桥,便恍若得了一个还乡的承诺。
这样说时,我仿佛已穿透时空烟云,重返丘陵深处的老家。淙淙流水声中,那座古老的青石板桥,那桥上存留的斑斑印迹,便从记忆中涉水而来,清晰地呈现眼前。
桥建于何时,不曾细加考证。但看那斑驳的苍苔,看那石间罅隙里,斜生的荒草、野树,就知道历史悠久。那过渡和连接,给予后人的德泽,自是无可估量的了。在相对闭塞、落后的环境中,一条向外通道的打开,可以让许多事物豁然改变。
桥极普通,十余米长,三四米宽,纯一色的长条青石勒砌,简洁,平整,光滑。作为饰物,一条呲牙裂嘴作吟啸状的长龙,横贯桥身,亦以青石雕成;不仅形神兼备,那设计尤为巧妙:龙昂首向下游,翘尾于上游,身子幻为桥面,仍给人栩栩如生之感——特别是风起云涌、惊涛激荡时,那龙,便恍若要驮着石桥,驮着两岸青山,一村乡人,腾云驾雾而去。
桥下那道绕村而过的河,其实并不敞阔、急湍。冬春时节,如吟着牧羊曲的少女般,恬静温柔。“野流无人桥自横”,韦应物的诗略作篡改,用在此处,再恰切不过。荷锄的农人从桥上走向田野,牛群和鹅鸭从桥上返回家园,他们的身影,在霞光或暮色里,一样的悠哉游哉。夏秋两季,山洪暴发,水激浪猛,浊流滔天,有时甚至如困兽一般,咆哮而来,跃出河床,漫桥而过。河本无名,跨卧河上的桥,却叫“龙头”。久而久之,以桥名地,那依山傍水、散漫在青龙、白鹤(两座山)间的几十户人家的村落,便被叫做“龙头桥村”。
在川中丘陵,溪流密布,沟壑纵横,这样的石桥,几乎随处可见。老家人夸赞某人古道热肠,仗义好侠,所举事例,多半是他曾经“修桥补路”云云。年长者教训狂妄少年,总是说:“你娃狂啥?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这是极具震慑力的话。不信,看看他们额头,满勒着沧桑岁月的印痕呢,如那溪流沟壑般,纵横密布。不消说,那一座座或长或短、或宽或狭的桥,早被他们用脚步,丈量了不知多少回了。
桥头是片小树林。有槐,有柳,也有黄葛和桤木。或疏或密的枝叶斜斜伸展,点衬得那桥,越发古朴、幽静。冬日早晨,霜或雪落在桥面上,或厚或薄的一层。霜雪上面,又常常有梅花形的狗迹,或“个”字形的雀鸟爪痕,斜斜地写着野趣。然后春天来了,桃红李白各争艳,油菜花也遍地金黄,桥头树木里,往往会停集或翔舞着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和蜻蜓。盛夏的黄昏,桥上戏耍的顽童们,不知谁一声呼哨,齐齐地“一猛子”扎进河里,嚣腾的叫喊和水声,将暮晚高远的天空,摆荡成瑟瑟作响的清铃。夕阳沉下去,夜色漫上来,坐桥上乘凉,听桥下水声,看头顶明月,两岸的桤木和槐柳,衬着参差交错的房舍,朦朦胧胧,清清浅浅,很有些婉约词的韵味。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里度过。或“敲针作钓”,或中流击水,那记忆,纯然而美好。然后长大,上学。每天少不得要和小伙伴们,过桥好几次。蹦跳着去,雀跃着回,桥上河里,不知洒落了多少欢声笑语,多少喜乐悲愁。再然后,离开家园,到更为遥远的异地求学。每次离别,走上石桥,便不免意绪踌躇,弥漫着“早行客”惯有的凄凉落寞。
特别是秋冬时节,夜凉露冷,凛冽砭骨。站在桥上,被霜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腿却禁不住发软;仿佛踩在父母温暖、柔软的肩上,怎么也不忍迈开步去——现在想来,那桥,多像父母为我耸起的肩头,它托举着我,一步一步,向着遥迢的道路。我由此走向梦幻般的远方,一直走到现在。那石桥,那布满厚茧的肩膀,那生命最初的梦痕,却像河面上的一圈圈涟漪,至今仍溢漾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如今身居闹市,那石桥离我,已很远很远。它离故园,却很近很近。这些年来,我像无根的飘蓬,在命运的风里,起起落落。忙碌奔波中,见了许许多多桥,过了许许多多桥。最难忘的,仍是故乡那青石桥。我时常梦见在那桥上行走,踯躅。每次回家或离家,总会在那桥上徘徊。瞻前或顾后,漂泊或回归,一样让人有着某种伤恻,像温馨而痛切的人生感喟,莫名颤响在心里——从故园出发,游子的路,四通八达。但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我这无羁客,也仍是父母放飞的一只风筝,情感的线头,永远系在那古旧的桥栏上。
那是我从故园走到现在的起点,也是我每次精神还乡的终点。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