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王福庵“溯源仓籀订斯邕”

在明清篆刻偏师选择上，一般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写意风格，偏师可以学习吴昌硕、齐白石、来楚生等；一个方向是工稳风格，偏师可以学习黄牧甫、赵叔孺、王福庵等；相比之下，我们更愿意让初学者从王福庵大师风格学习篆刻，原因很简单，就是工稳风格的印，其学习过程更加可控，更容易检查学习效果，也更容易获得可以振奋初学者信心的阶段性成果。而王福庵更是工稳一路印风学习的首选，因为王福庵先生可供我们学习的学习资料更加丰富，更加系统。

比如临习篆书，我们可以从他的《说文部首》入手，既获得了《说文解字》最基础的部首知识，又能打下扎实的小篆书法基础，一举多得。

（王福庵《说文部目》局部）

学习篆刻，我们可以临摹他的印作，有浙派碎刀徐进的刀法，有工稳又具文人巧思的章法，当字法篆法拿不定时，还可以参考他的《作篆通假》……

（《作篆通假校补》）

还是那句话，这些大师的印，每一方都值得我们细细研读。让我们再来读一方王福庵大师的印，就是这方“溯源仓籀订斯邕”：

（“溯源仓籀订斯邕”）

释印

这方印刻于王福庵51岁时，青田石印料，于2014年西泠秋拍参拍，印面七字：“溯源仓籀订斯邕”，边款：“龚定庵诗句，福厂用以作印。”我检索了龚自珍（号定庵）诗集，没有检索出这句诗的出处，暂存疑。

（原石）

1、“订”还是“许”。有人释印面七字为“溯源仓籀许斯邕”，中间差别在于第五个字到底是“许”还是“订”，依照字法，这显然更像是个“订”字，但如果是“许”字也说得通。既然无法检索原诗，就只能暂按“订”来理解。“订者，平议也。”有考证，校准的意思；“许者，听也。”有听从，跟随的意思。因此，两相比较，结合语境，“订”更合适。

2、四个字的指代：“仓”，指的是仓颉，传说他是黄帝的史官，早期文字学有一说，认为他是汉字的创造者；“籀”，指的是史籀，据说他在周宣王时为史官，也是早期文字的订正和创造者。

（史籀像）

“斯”，指李斯，秦丞相，中国最早的书法家，据说今本的《峄山碑》《泰山刻石》《琅琊刻石》等早期小篆碑刻，都出自他之手；“邕”，指蔡邕，东汉时文学家，书法家，一般认为他的隶书造诣精深。

（李斯浮雕像）

3、篆刻为何拉上蔡邕。既是篆刻，为什么特意把蔡邕拉上来呢，因为他的隶书是典范。而我们认为，篆书笔画主圆婉通畅，隶书笔画主方直茂密，如果能以篆书参以隶意，或者以隶意参与篆书，就是化圆而方，或者化方而圆，从而达到巧拙相生的境界，这正是汉印缪篆“方不方，圆不圆”的特征，篆书是圆的，印面是方的，两相结合的过程中，隶书是个关键的桥梁，所以，这些大师们，在钻研篆刻时，隶书是必修的功课。

读印

回到这方印本身。这方印的最主要特征，是打破了汉印的“均分印面、任疏任密”的章法特征，而揉入了更多的文人雅意：

1、七字印呈现八字印效果。这方印，印面七字，王福庵大师以“二二三”格局布排，但大师将“溯源”二字放大拉长，甚至将“源”字故意处理成上部“原”与下部两个“源”分离的布局以达成右边一列“三字”效果，将中部一列的“仓”字缩窄，使左右两列文字以中间一列为对称轴，这样，印面左部的“订、斯、邕”配对右侧的“溯源”，呈现印面的“八字”效果，由此达成了全印的平衡稳定。

(印面的八字效果）

2、打破了汉印纵向行列清楚的“成法”，代之以“咬合”与“揖让”。在汉印中，无论是四字印还是多字印，基本都是纵向成列的，列与列之间均保持有相应明显的空隙，左右列文字之间不发生联系，没有揖让、咬合关系，王福庵大师这方印，则打破了这种“成法”，中间一列的“籀”字与左侧一列的“斯”之间有了明显的咬合、揖让关系。如图：

(籀斯之间的咬合揖让关系）

实际上，在文字之内，部件与部件之间也有相应的咬合，“源”字中三个相同部件之间也有揖让咬合关系，相同的部件关系，也处理成了不同的样式。如图：

（“源”字的处理）

无论这种变化是不是从朱文篆刻借鉴而来的，这种种变化，都是对传统的突破，这种突破正是后世篆刻与传统的分野。或许，这种突破，会丧失部分固有的安定与平正，但却得到了额外的文人雅趣，印面由此“活”了起来。

当然，“邕”字头部三折的“点化”，也是使印面“活”的另一处重要特征。这是基于章法的篆法变化。

3、疏密、留红的精巧安排。王福庵在章法上极推崇赵之谦，因此，疏密关系与留红手法常常非常留意，这一方印也是如此：“溯”字的三块留红，“仓”字的中部留红，“籀”字的中下部留红，“邕”字的头部留红散布印面，如众星丽天；“仓”部头部的三个三角形留红互相照应，又由“籀”字头部的三角形留红形成支撑，消解了三角形留红的不稳定。如图：

（留红的处理）

实际上，“籀”字的“田”与斯字的“其”部也被大师安排成了字形上的呼应（如上图）。

一方多字印，常常要考虑无数组关系：部件与部件，字与字，列与列等，正是因为需要考虑得多，所以多字印难刻，大师们的印作，常常是这种关系处理的优秀者。所以我们应当养成这样的习惯，拿到一方名家印，认真思考它的任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