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我不知会遇见你
从洗浴中心走出来,已经是深夜,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视线所及有蒙蒙雾气缭绕。
走过通惠河上的桥,人影稀疏,车声寥寥,不远处的高楼,灯火苍茫。
那一瞬间,此岸彼岸的感觉分外昭彰。
我与夜色融为一体,又或者,早已不期然走进另一个时空。
下一个转身,一辆马车哒哒而来,戴着高帽的绅士催促我上车,于是如梦如幻地,就来到了几个世纪前的小酒馆,衣香鬓影之间,人们聊着浪漫主义、不被祝福的爱情、如履薄冰的道德规则,和岌岌可危的人性。
然而,这里终究不是巴黎。
这里是湿哒哒的北京、细腻忧郁的北京、赛博朋克的北京。
是我们短暂重逢后又擦肩而过的北京。
像风吹过绿野、像水消失在湖面、像做过的每一场蒸发干净的梦——
在这样的北京,我遇见你,我记得你,你天生适合我的肉体,可我终究看不见你的灵魂。
01|
她喜欢叫他罗马。
因为他雕塑一般的面庞,骑士一般的风采,诗歌一般柔软的眼神,和梦境一般缱绻的说话。因为遇见他的那一天,街边橱窗里张贴着赫本《罗马假日》里那天使般的剧照。
他朝她走过来的那一天,她纷纷扬扬地想起了许多年前醉心于阅读西方爱情小说的年月。
那时节,她也不过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包法利夫人,对于爱情、对于生命,有着种种荒诞不经、一尘不染的憧憬与禁忌。
爱情应该叫人眼红心跳、分别值得让人辗转反侧、黎明应该为欲火燃烧、露台只为情人的眼波而设。
他会懂你“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迷离,和“将你比作一个夏日”的热烈。
他会将你带走,像《雅歌》里思爱成病的良人,像张爱玲小说里从来也未曾出现的大丈夫,带你脱离家庭的桎梏,脱离青春岁月的泥沼,脱离平庸生活的藩篱,将爱情的神圣密密麻麻地烙印在你的额头和锁骨之间。
他会是一团永远不会熄灭和冷清的光与热,从普罗米修斯的年代,炽烈过杜拉斯永远无法回返的西贡,落在你的眼前,照亮每一个没有月亮的午夜。
直到岁月这道谜题一步步水落石出,而爱情,原来不过只是盲人摸象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
就像包法利夫人渴死在为欲望狼奔豕突的法国小城,她也一步一步地,像蜕皮一般地脱去了对于爱情的种种渴望。
她再也没有那样皎洁纯情的眼神,再也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的动人话语而涟漪阵阵,再也不会举着爱情的旗帜为欲望摇旗呐喊,也再也唱不出,那叫人为之堕泪的情诗。
后来她流转于一个个男人的眼波之间,缠绵于一道道臂膀编织而成的睡榻,后来她把名字改成了海伦,也渐渐忘掉了那个叫罗马的男人。
人们为她的魅力沉醉,人们为她的冷漠心碎,人们说她是这座城市残酷又善良的爱神,人们从来不记得,她也曾经落花流水地爱过一个人。
02|
也许每个女人,真正的失贞,从来不是委身于某一个人,而是在岁月的波涛汹涌里,钝重决绝地领悟——
这一生,那些野心与渴望,终究如露亦如电,无法倚赖。
从此看待世界的眼光,再也无法晶莹剔透;从此挂在嘴角的笑容,再也无法明丽鲜亮。
只有破碎的声音,才仿佛是切身的,而那些有关美好的片段,都像是弥漫着梦的余温。
几年后,他们重逢在黑夜的海上——真希望是诗歌里形容的那般浪漫,然而现实只有惨淡。
他没有踩着杜拉斯《情人》的铿锵语调,说爱她的沧桑与倦怠胜过年轻时候的芳华与娇媚,也没有像《惊情四百年》里的深情伯爵,追随着百年后她的倩影,痴痴追随,在每一扇窗,在每一双眼,在每一座花园,在每一个夜。
然而,她还是一眼就将他指认。
她希望自己静悄悄地走过去,像法国文艺片里潇洒的女郎,说一声“好见不见”,简单寒暄几句,无关风月,示意忠厚丈夫在外等候,然后为他轻轻拂拭衣领,最后表达一阵不痛不痒的怀念,吞下这些年的淅沥风雨和清冷月光,含着笑意独自离去,留他一个午夜梦回暧昧唏嘘的背影。
然而她终究不过只是毛姆小说里的堕落妻子,在那个男人的身下,再一次悲哀地沦陷。
没有故作姿态地扭捏抒情,没有满目沧桑地追今抚昔。
一双人世间至平常不过的男女,像从来不曾被古典诗意的爱情亲吻过的样子,在欲望的深渊里,抵足交缠。
在欲望的呻吟当中,她仿佛看见海上的日落——
它落下去了,无限地、决绝地、悲哀地、诗意地......
她终于不是曾经那个雀跃心动、忘乎所以的卡米拉,她在他的进攻当中感受到了深沉的厌倦,和无限救赎的快感。
像眼睁睁看着被毁灭的特洛伊城,原来不过只是这样一个平庸的男人。
03|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也没有刻意挽留。
每一声都控制得很沉稳,每一步都走得很精准。
没有说再见,不意味再见,亦无所谓不见。
她不是他这部车,第一个乘客,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亦如是。
这几年的雷声隆隆,终于偃旗息鼓,在他一如过去伟岸深沉的背影当中。
这几年的恍惚幻觉,一如人死而灯灭,在这个本来不过如此的雨夜。
曾经她以为自己抵达过罗马,后来才知晓,其实那也不过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城市。
在罗马,遇见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在罗马,爱上一个人,也可以轻描淡写地不值一提。
经过了那一阵电光石火的晕眩与迷离,如果擦肩而过的恋人再相遇,也许不过只是一段仓促潦草、叫人心冷的故事。
这样想,失去也许才是最长久的永恒。
而爱情,也许从来就不曾来过,只是耿耿于怀,像阿希礼之于斯嘉丽,像《东邪西毒》里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而冥冥中,唯有时光运筹帷幄的手,在人可知不可知的维度处心积虑地苍老。
代替无数又无数的人,看尽沧海桑田,看透烟火辉煌。
然而她还是猝不及防地湿润了眼睛。
当想起《蔑视》里的碧姬·芭铎,被大卡车碾过,终于死在了投向爱情的怀抱与逃离的渴望当中。
不是所有人,都有跨过那条河的机遇与运气。
时光荏苒,我们总以为自己要的是爱情,却在寻觅爱情的路上,遇见的只是肉身之喜;
岁月匆匆,我们总以为自己有的是故事,却在珍藏故事的路上,迎面碰上那个早已离岸的自己。
而我们,原来只能被自己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