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仪赏析:苏轼的“九十日春都过了”
2019年,台湾苏学专家李常生先生,以70稀龄,在武汉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返台后出版了两本专著:《苏轼行踪考》和《苏辙行踪考》。李先生在汉读博期间,因寻访东坡足迹,在黄州安国寺讲学,我曾有幸亲聆并与他相识。近日,接李博士微信传来一张东坡词帖,词帖里问到:苏轼两阕《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意境有何异同。笔者在此特作探讨,欲请方家指正。
其一,《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阆苑先生须自责,蟠桃动是千秋。不知人世苦厌求。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据考,此词写于密州。
其二,《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据考,此词写于惠州。
两词虽然写于不同年代、不同地点,但季节却是相同的,且每阕词的上片内容完全相同。两词皆以“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而起兴,面对暮春残花,忆及已逝的春天而叹息。接下来,化叶道卿《贺胜词》“三分春色两分愁,更一分风雨”句而为:“三分春色一分愁。”这便与他后来在黄州所作《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相吻合。这一分流水,是否就是那“三分春色”中的“一分愁”呢?昔《论语·子罕》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叹息的都是时光如流水般的逝去。感慨人生世事变化之快,皆有惜时之意。结句“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我们仿佛从词里看见风雨中,榆树上的榆荚,一片一片被雨点敲打着,还有那无数的柳絮,被风吹得满地乱转,像雪球一样在地上滚动,那场景,那画面,仔细品味,无不暗示了人生风雨。显然,两词上片,皆有伤春之叹。这是两词共同点。
那么,两阕词有何差异呢?
苏轼作于密州的《临江仙》词,时值熙宁九年(1076年)四月。时年39岁。适值初夏,苏轼在密州邵家花园,与友人于藏春馆赏花,见花残而作。
据载,苏轼约于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至杭州任通判。历时三年。其时,苏辙任职齐州(今山东济南)。苏轼思念苏辙甚切,希望调职,能与苏辙为邻。三年后苏轼出知密州(治所即今诸城市区,但管辖范围要比今大),在今山东东南侧,距离中原与江南都有一定距离。因此地穷困,时有旱灾、蝗灾与盗匪。苏轼到密州为太守,虽职升一级,但几年来,亲睹老百姓的生活状态,无不时时担忧。纵在杭州,他仍能看到因实行新盐法,贩卖私盐者多了,且还带刀自卫,以致“吏卒不敢近”,贫而懦弱者,靠采笋充饥,多半“尔来三月食无盐”;所谓“青苗法”,初衷虽好,终是:“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农家子弟到城里贷款,手续繁杂,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的时间耗在城里,耽误了生产劳动,唯一的好处是:让孩子学会了城里人的口音。好的政策终究得不到好的执行,利民也就变成扰民,故而对变法感触颇深。到密州后,发现密州环境更加恶劣,自己身为太守,守土责任重大,故而心情极为郁闷。其《蝶恋花·密州上元》词中可见。“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灯火钱塘”的杭州,向为富庶之地;而“寂寞山城”的密州,堪为穷困之域。为早日平衡从杭州至密州的失落感,他又重温《庄子》,庄子那种与自然相合的理想人格,使苏轼从精神上获得了超然自适。
苏轼作于惠州的临江仙词,时值宋哲宗绍圣3年(1096)暮春。时已61岁,在惠州贬所合江楼与惠州詹知州小聚后作。
元祐九年(1094年)哲宗改年号绍圣。意在继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针。章惇、安焘出宰执大臣。但他们尽弃王安石当年变法初衷,将打击“元祐党人”作为主要目的,一两个月间,将在朝任主要职务的30多名高级官员,全部贬到岭南等边远地区。苏轼兄弟自然首当其中。闰四月三日,苏轼被取消端明殿学士和翰林侍读学士称号,撤销定州知州之职,以左朝散郎(文职)贬知英州军州事。途经5次改诏,一贬再贬,期间,他在苏辙的帮助下,将儿子苏迈、苏迨等大半家人留在宜兴安顿下来。自己带着朝云和苏过夫妻历尽艰险、万死投荒。他在经过韶州南华寺时,伫立在龛有六祖慧能禅师肉身的佛塔前,泪如雨下,决定要精进修禅,其诗曰:“……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又一日,乘舟过浈阳峡,遇见已经出家修道的老友吴复古。吴问道:“当年卢生邯郸一梦,便已窥破认知虚妄,归于真道,你今亲眼目睹,自身经历这一切,也该稍有所悟吧。” 这使他内心一直所坚持的出世和入世兼容的人生理念,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无论是佛与道,他都已有所领悟。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苏轼抵达惠州。此时,在苏轼精神世界里,出世思想已经占主导地位。
苏轼在密州《临江仙》下片写到:“阆苑先生须自责,蟠桃动是千秋。”这个句中“先生”,词面写仙家,实则暗指王安石。当时王安石主政熙宁变法,朝廷有一部分人反对,苏轼也持反对意见,然自知无济于事,且不愿纠缠于朝廷党派之争,遂向皇帝请求外放。故“阆苑”“先生”“蟠桃”,当喻皇城当权者和所施决策。变法后朝廷,看似摘到蟠桃,道是利国利民举措,是有功于千秋万代之事。但苏轼从杭州到密州,一路走来,所看到变法后黎民生计的不堪,故曰:“不知人世苦厌求。”这些决策者,他们整天高高在上,哪里知道老百姓的苦楚和所求呢。所以,这首词下片的“先生”,的确是具有双重涵义。
最终,诗人多么希望皇帝能留意一下他这位太守从民间传来的声音啊。甚至是想回到朝廷,去改善这些不利国利民的变法举措,故而写到:“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这其实是个诘问句。皇帝肯不肯留用我这个使君呢?其词采用屈原楚辞中浪漫主义手法,用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对号入座,意在批评朝廷新法扰民。而当时,苏轼文章,天下闻名。士子皆以能读苏文为荣。即便朝中皇帝,亦喜读苏文。所以说这首词,当然也是写给皇帝看的。
而我们再来看苏轼惠州的《临江仙》词下片:“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
苏轼在惠州有《与徐得之书》:“詹使君,仁厚君子也,极蒙他照管,仍不缀携具来相就。极与君猷相善也……”。苏轼将这位使君相比惜时黄州的徐君猷,两人亦时常载酒同游。合江楼相当于黄州的临皋亭,是官方招待所,位于东西两江的汇合处。苏轼初到惠州在合江楼住了十几天,后搬到嘉佑寺,他在寺院非常心安,伴随着晨钟暮鼓,和黄州时期相比,虽有情绪波动,但对于心态的调整,已然能够有自主性了。后来其表兄程正辅巡按惠州,与苏轼尽释前嫌后,又搬回合江楼居住。该词应该是第二次住进合江楼期间所作。此词大意:我们都已经老了,头发也白了,不需要再夸耀昔日风采。看着朝云斜靠在合江楼的栏杆上,看着她那清澈的眸子,如碧水般一样纯净。她还是这么美好,这么年轻,但她的身体却已明显的不行了。她总是皱着眉头,像白鹤峰的山色一样,苍白的脸上带着病容,让人担忧。全词写春天已经逝去了,这也包括自己年岁和人生事业的春天,都已是一去不复返了。此词下片明显已经不再对朝廷抱有幻想,更多的是对家人(朝云)身体的担心。除此以外,便是对自己晚年生活所持的一种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
概之,苏轼在密、惠二州所写的这两阕临江仙,虽然上片无一字更改,但是从下片看,密州时的苏轼有着儒家的积极治世情怀,词中有的放矢,渴望能够为民请命。而到惠州后,虽与巡按程正辅化解了四十年的恩怨,惠州官府知州对苏轼亦非常敬重,致使他在惠州不在其位却能谋其政,官府按照他的建议进行了改造西湖、修筑桥梁、和对水的治理等等,他自己也时常施药于老弱和贫民百姓,并向百姓进行农耕技术和文化教化。但他却始终怀一颗平常之心,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高度契合,心境淡泊。词作在恬淡闲适中,略带萧瑟和凄凉。
参考文献:
【1】王水照,崔铭.苏东坡传[M].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
【2】叶嘉莹(主编),母庚才,顾之京(副主编);朱靖华,饶学刚,王文龙,饶晓明,编著.苏轼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