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说爱我，你不能死。

01

徐萍第一次见到周志勇还是1990年。

她被家里安排去相亲，心里有些不情愿。周志勇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推了辆破旧的二八永久自行车就来了。

周志勇长得高高大大，眉目间自有一股英气。介绍人说，周志勇在单位里很受领导器重，前途无量。

不过徐萍对他没什么感觉，谈不上喜不喜欢。倒是徐萍的爸爸，一眼就相中了周志勇。他说，这个男人我看可以的。又是军人出身，人肯定可靠的。

周志勇对徐萍是一见钟情。徐萍漂亮，性格温婉大方。

周志勇见面之后，对她念念不忘。他常来找徐萍，帮着徐家干活。扛大米，换煤气罐，殷勤又能干。

周志勇是家里的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自然不太受宠。工作后，就搬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

一天，徐萍去单位找他，他邀徐萍去宿舍坐坐。

那还是徐萍第一次去单身男人的宿舍，很干净，但也很简单，简单到除了必用品什么都没有。

徐萍说，你这个房间也太没人气了。你应该买两盆茉莉摆上，开起来可香了。

周志勇讪讪地笑了。他说，家里没有女人是这样的。其实我特别想有个自己的小家。我以前过年回家吃完年夜饭，还要回这里睡。真想有个真正的家啊。

那么大个的一男人，心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

徐萍听着，忽然对他就有了淡淡的心疼。

她就是从那天起对周志勇有了心动的感觉，像春水漫灌过心田，悄悄抽出新绿的颜色。

02

半年后，徐萍嫁给了周志勇。

那是1991年的1月1日。

那时候还有福利分房的政策，只是周志勇还没有分到房子，结婚也只能住在集体宿舍。

九零年代的上海，早已开启了经济飞跃的脚步，但大多数人的婚姻观依然停留在质朴的八十年代。徐萍对婚姻没有那么多的要求与条件。结婚对于她来说，只是人生一个新的阶段。

徐萍搬进去的第三天，就买了两盆茉莉摆在窗台上，嫩绿的叶子闪动在阳光里，给不大的小房间，带来了温暖的新意。

周志勇觉得房子虽然没有变，但忽然就像他想象中的那个温暖的小家了。

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取名晶晶。公婆知道是个女孩，只看了一眼就走了。但周志勇却把女儿视作掌上明珠。

周晶晶早产，在保温箱里住了28天才抱回家。徐萍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小心哺育，细心照料。

那时候，两个人的生活都以孩子为重。每天晚饭后，周晶晶就要睡觉了。两个人看电视从来不敢开声音。

许多年后，徐萍都记得那段时光，周晶晶安稳地睡在床上，窗台上的茉莉吐着淡淡的幽香。

徐萍坐在沙发上，一边织毛活儿，一边和身旁的周志勇轻声猜着剧情。

夜晚被静谧笼上一层温暖的光影，刻进了时间的扉页。

03

1994年，周志勇的单位终于分了房子。一门两户，另一间屋子里住着一对姓王的老夫妇。

可能因为升了科长，周志勇的交际多起来，时常和朋友出去喝酒打麻将。

那时候还只有BP机。徐萍守着电话，一连能Call他十几通。

周志勇回到家，对着徐萍发了脾气。他说，你这样朋友都要笑我的。我不只是去玩。现在的人际关系都是这么来往的。人家叫你，你不去，以后还要不要合作？

徐萍反唇相讥，那你还要不要这么个家了？你每天都不回来，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

到底是年轻气盛，两个人都不愿退让。他们常常吵得天翻地覆。小小的晶晶吓得跑去隔壁的王奶奶家。

她一边哭一边很担心地问王奶奶，我爸爸妈妈不会分开吧？

奶奶抱着她说，不会，不会，老话讲，夫妻吵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

是啊，那个年代的婚姻，虽然粗糙，却也牢靠。

夫妻就是夫妻，吵过之后，仍要相守。

有时徐萍觉得他们这一代人的爱情，都是在婚后慢慢培养起来的。他们羞于讲那些蜜糖般的甜言蜜语，也没有太多卿卿我我的热恋。

来脾气就吵，没脾气就安心过日子，而他们就在这些平凡细碎的生活里，渐渐生出了携手一生的笃定。

04

1998年，周志勇和徐萍终于买了自己的房子。

那时，晶晶已经读了小学。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两个人也磕磕绊绊地走过了磨合期。

这一年，周志勇32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可谁也没想到忽然有一天起床，他感到左边脸麻木，血压升到了190，没几天，走路也不稳起来。

起初，徐萍陪着周志勇去了地段医院，可治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好转。

后来去市里的三甲医院检查，发现是脑子里生了肿瘤，确诊听神经瘤，必须马上做开颅手术。

那时候，家里刚买了房，没有余钱应对高昂的手术费。徐萍没有办法，只能去找公婆借钱。可没想到被婆婆一句怼回来。

婆婆说，我们这把老骨头没有钱让你敲！

从公婆家出来，徐萍万分心寒。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怎么可以这么冷情。徐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找自己的爸妈。那时她的弟弟刚结婚，家里面七七八八也花的差不多了。妈妈说，要不你问问你大姨夫。他女儿马上要结婚了，手里可能还有活钱。

大半夜的，徐萍厚着脸皮打了电话，没想到大姨夫第二天一早就把钱送来了。

徐萍拿着救命钱，高兴极了。

她赶回家，和周志勇说，钱借到了，可以做手术了。咱们明天就联系医院。

周志勇却“嗯”了一声，没说话。

他父母对他什么态度，周志勇太清楚了。他不问，也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他堂堂七尺男儿，要靠老婆去借钱救命。这算什么？

周志勇一动不动地坐在新房的窗口，心里蒙上了一层灰。

05

去医院的那天，徐萍喊来了弟弟帮忙拿东西。

几个人刚出门口就看见水果摊，徐萍正想着要不要买上点水果带上，没想到身边的周志勇，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拿起切水果的尖刀，直插向肚子。

多亏弟弟手疾眼快，扔下行李，拦腰把周志勇抱住了。

徐萍这才反应过来，奋力夺下了周志勇手里的刀。周志勇大喊着，让我死！让我死！我活着就是连累别人，还有什么意思！

徐萍紧紧地抱住他说，你傻啊，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你只要有口气，我们家就是完整的，你没了，我们这还是家吗？

周志勇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只要活着，他们才是一个家。少一个都不算。

手术的那天，周晶晶也来了。周志勇拉着她的小手，摸了又摸。他多想能看着女儿长大，风光出嫁。

徐萍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放弃啊。女儿还没长大。我们还没变老。你不能扔下我们娘俩。

周志勇含着泪，点了点头。他说，放心，我不死了。

06

周志勇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只是留下了后遗症，左耳失聪，左半边脸瘫痪。

本来大好的前程没了。周志勇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曾经那样开朗张扬的一个人，变得有些自卑了。

徐萍知道他在事业上再难有发展，于是自己在工作上特别拼。一个家总要有人担起赚钱的责任。既然男人倒下来，她必须站起来。

那时正值国企改革，徐萍辞职出来，进了私企。一路从业务员做到了销售经理。

工作性质，决定了她要经常出差。于是周志勇就担起了照顾家人的职责。

他学会了烧菜，打理家。

徐萍不敢累着他，只要在家，就里里外外的忙。周志勇说，你看看你，丫鬟命，一天到晚瞎忙活。你歇着去吧，我来干。

徐萍说，干嘛让我歇，你才是咱家的特级保护动物。

那时，周晶晶也大了，听得出父母生硬互怼里的脉脉柔情。她一边写作业，一边抗议说，你们俩够了啊，等我出门你们再撒糖行不行？

时间就在这些平凡的日子里跑进了21世纪。那些苦难的记忆，仿佛就此封印在旧日的玻璃瓶中，成了往昔的展品。

然而生活从没有平坦的大路，有攀登，就会有跌落。

2009年，周晶晶读高三。周志勇参加单位体检，发现肾出现了问题，复查下来，有癌症的可能。

周志勇拿到报告的那天，全家人都沉默了。

07

医生建议要切除一个肾脏，但周志勇坚决反对。他说，还不一定呢，万一不是呢？

徐萍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是呢？我要后悔一辈子的。

周志勇考虑再三，终是上了手术台。

那时候，周晶晶正值备战高考。徐萍不敢分占她一点精力。前前后后找医生，陪夜，照顾周志勇，都是她一个人来。

还好活检报告显示，只是陈旧性伤疤，不是癌症。只要不是癌症，就是这个家最大的幸运。

2010年周晶晶考上了大学，搬去学校。

热闹了十八年的家，第一次只剩下了两个人。每天晚上，周志勇都会问一句，萍萍，女儿打电话回来没有？

徐萍说，你看看你，女儿才走几天，就惦记上了。你还是多看看你自己吧。我看你这两天走路怎么老歪着啊。你哪天去医院看看。

周志勇嗯了一声，没再接这个话。

其实，他四肢已经越来越不协调。每次醒来左半身边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体。

可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他觉得这个家，经不起他再折腾了。

然而病不是拖就能拖过去的，一周后，徐萍强拉着周志勇去医院做了CT。他脑部的肿瘤，再次复发了。

08

徐萍不想说，她在心里早想过这一天。

事情来得突然，但不意外。那一刻，她异常的清醒。

她马上安排周志勇入院，和医生讨论病情。由于肿瘤过大，已经压迫了神经，甚至是脑干。医生说，再次开颅风险太大，最好还是采取保守疗法。

徐萍一个人拍板，给周志勇上了伽玛刀。

有时徐萍觉得，人生就是一条越来越孤单的旅程。父母老了，孩子还没长大，可以倚靠的人越来越少，所有的艰难，都要孤军奋战，没有退路。

伽玛刀不在医保之内，贵，且治疗过程十分辛苦。

因为副作用，周志勇的脑部水肿，走路都走不稳。徐萍怕他上下楼不方便，让他住到了公婆家。

这套一楼的房子，是徐萍的。她体谅公婆的居住环境不好，前几年，让他们住了过来。

她说，爸妈，你们先让志勇住一段时间，你们帮我看着点儿。晚饭我每天来做，等他腿脚稳当了，我再接他回去养病。

徐萍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结果第三天的早晨，婆婆突然打来电话，说，你们快来，志勇摔了。

09

徐萍赶过去的时候，周志勇已经昏迷了。

地上全是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徐萍叫了120，送往最近的医院。可医生根本不敢收。他们又直奔开伽马刀的医院，可主治医师看过之后，也不肯收。他说，这个人马上不行了，不要勉为其难了。

徐萍的心里感到无比绝望。她说，我求求你，想想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医生最终帮他们转去了宝山的分院。

周志勇一到医院，就进了重症监护室，气切插管，气胸生切，人已经毫无意识了，依然疼到手握拳头。

周晶晶也赶回来了。她站在窗外，忍不住的哭。而徐萍不断告诫自己，她绝不能掉眼泪。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每天医生都会开出病危通知单。高烧40度，肺部严重感染。

徐萍还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医生对她说，人真的不行了，别坚持了，你们痛苦，病人也痛苦。

徐萍终是坚持不住了，他紧紧抱着晶晶痛哭流涕。

她舍不得啊，舍不得放开这个和她相伴一生的男人。

她说，他答应过我的，他不死了。他答应的。

10

徐萍给周志勇办了转院，接他回了地段医院。接手的医生终是给了她一丝希望。

他说，我给你开一种进口药吧。我们医院没有，你们得自己去找。

徐萍拿着这张处方，托遍了关系。最终一位朋友帮她买到了。

1400多一支，一天三支，足足打了半个月。

家里的积蓄很快要见底了。徐萍和晶晶决定把周志勇的股票基金提出来。

周志勇是幸运的，药起了作用。徐萍到底把他从死神的手里一点一点抢了回来。

徐萍看着他的各项指标慢慢稳定，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徐萍每天去给周志勇泡脚按摩活动关节。周晶晶还录了音，下载了音乐，给周志勇听。

也许是他们的执着感动了上天，2011年夏天，周志勇终于恢复了意识。他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八个月之后，转到了普通病房。

11

周志勇清醒后，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不少钱吧。

徐萍轻声，说，还行，我把你的私房股票都卖了。

周志勇想笑，可嘴角却抬不起来。

那时已是深夜，小小的病房真安静，就像许多年前，那个小小的集体宿舍。

只是曾经意气风发的两个人，早已双鬓斑白。

周志勇说，对不起，害你受苦了。嫁给我，你后悔不？

徐萍抚了抚他手背说，真要说后悔啊，你昏迷那会儿，我就想起一件事，你这辈子都没跟我说过爱我。可是后来又想，咱俩半生不离不弃，是不是就算爱了呢。

周志勇的眼角湿润了。

他突然无比庆幸自己年轻时死皮赖脸地追到了徐萍。他昏迷时一直记着这个女人说的话，这个家，一个都不能少。

徐萍的坚定和不离不弃，让周志勇在和死神的搏斗中，挺了过来。

家是什么呢？家是下雨时避风的屋檐，家是深夜归来时有人为你亮起的一盏灯，家是走遍千山万水，我们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