葚原诗说
章法
诗之五言八句,如制艺之起承转合为篇法也。起联首破题意,次联承其意,第三联用开笔,结句收转,与起联相应,以成章法。
起法:
诗有赋起,有比起,有兴起,有两句双起而下六句分发其意者,有篇中主在一句,余承其意者,有六句俱若散布而意在结句者。
起联有对起,有散起。对起法有一意相承者,又有两意分对者。若起联是两意,或次联必分应之,或中二联各应一句,或中二联止应一句,至末联再应一句,或并前三联各开说,用末联总收。
起联须突兀,须峭拔,方得题势,入手平衍,则通身无气力矣。有开门见山道破题意者,有从题前落想入者,亦有倒提逆入者,俱以得势为佳。
有平起,有仄起,有引句即用韵起。仄起者,其声峭急;平起者,其声和缓;仄起而用韵者,其响更切;平起而用韵者,其声稍浮。下笔自得消息。
诗有就题便为起句者,又有离题为起句者。有第一句点题者,有第二句点题者,有第三句见题者,有第四句见题者。
中二联:
中二联或为写景,或叙事,或述意,三者以虚实分之。景为实,事意为虚,有前实后虚、前虚后实法。凡作诗不写景而专叙事与述意,是有赋而无比兴,即乏生动之致,意味亦不渊永,结构虽工,未足贵也。然景有大小、远近、全略之分,若无分别,亦难称作手。
写景写情,不宜相碍、不可犯复,尤不可字同义同。
律诗以对仗工稳为正格。有换柱对,有开门对,有全数俱对者,有全数俱不对者,等等,皆属变格。
起联对而次联用流水句者,谓之换柱对。如:常建诗“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能幽处,禅房花木深。”
以第三句对首句,第四句对次句,为开门对。如:韩愈诗“昔年秋露下,羁旅逐东征。今岁春光动,崎岖别上京。”
有两句中字法参差相对者,谓之犄角对。如:杜甫诗“众水会涪万,瞿唐争一门”,“众水”与“一门”对,“涪万”与“瞿唐”对。
有本句中自相对偶者,谓之四柱对。如:司空曙诗“远山芳草外,流水落花中”。
有双声对者,据双声所处位置而有头双声、腹双声和尾双声。如“留连千里宾,独待一年春”,此头双声也。“我出崎岖岭,君行峣崅山”,此腹双声也。“野外风萧索,云里月朦胧”,此尾双声也。
有叠韵对者,据叠韵所处位置而有头叠韵、尾叠韵。如“徘徊四顾望,怅怏独心愁”,此头叠韵也。“疏云雨滴沥,薄 雾树朦胧”,此尾叠韵也。
有借字相对者,谓之假对。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借“杨”作“羊”,皆假禽畜也;如“残春红药在,终日子规啼”,借“子”作“紫”,皆假色也;如“白首为迁客,青山绕万重”,借“迁”作“千”,皆假数也。
有次联不对至三联对者,谓蜂腰对。如贾岛诗“下第惟空囊,如何在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三四句法贵匀称,承上陡峭而来,宜缓脉赴之;五六必耸然挺拔,别开一境,上即和平,至必须振起也。如:崔颢《赠张都尉》诗:“出塞清沙漠,还家拜羽林。”和平矣,下接云:“风霜臣节苦,岁月主恩深。”杜甫《送人从军》诗:“今君渡沙碛,累月断人烟。”和平矣,下接云:“好武宁论命,封侯不计年。”《泊岳阳城下》诗:“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和平矣,下接云:“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如此拓开,方振得起。
对句宜工,亦不宜太切。对法不可合掌,如一动必一静,一高必一下,一纵必一横,一多必一少,此类可以递推。
近体以起承转合以为首尾腰腹,此脉络相承之次第也。首动则尾随,腹承首后,腰居尾前,不过因首尾以为转动而已。是故一诗之气力在首尾,而尾之气力视首更倍速,如龙行空,如舟破浪,常以尾为力焉。唐人佳句,二联为多,起次之,结句又次之,可见结之难工也。其法有于结句见诗意者,有点明题字者,有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就本位收住者,有寓意者,有补缴者。张说“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就题上“夜饮”作收也。王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从上句“解带”、“弹琴”宕开远神也。杜甫“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就画鹰说到真鹰,放开一步法也。凡结句皆就上文体势成之,举一可以反三。
结句:
结句须含蓄为佳,如登山诗“更尽奇尽处,天际一仙家”,此句句意俱未尽也;别友诗“前程吟此景,为子上高楼”,此乃句尽意未尽也。春闺诗“欲寄回文字,相思织不成”,此则意句俱尽矣。
章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即工巧之至而入自然者也。初学必先谋章法、句法、字法,久之从容于法度之中,方使人不易得其法。
句法字法
句法最岂直率,直率则浅薄而少深婉之致。
以十字道一字者拙也,约之以五字则工矣。以五字首一事者,拙也,见数事于五字则工矣。
炼字、炼句不如炼意。
句法有倒装横插、明暗呼应、藏头歇后诸法。法所从生,本为声律所拘,十字之意,不能直达,因委曲以就之,所以律诗句法多于古诗,实由唐人开此法门。
唐人多以句法就声律,不以声律就句法,故语意多曲,耐人寻味。如老杜“清旭楚宫南,霜空万里含”,顺之当云“万里楚宫南,霜空清旭含”也;“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顺之当云“谁悯貂裘敝,北冲雨雪归”也;“野禽啼杜宇,山蝶梦庄周”,顺之当云“庄周山蝶梦,杜宇野禽啼”也。
诗句中有眼,须炼一实字,句便雅健。如杜甫“行云星隐见,叠浪月光芒”,司空曙“古砌碑横草,阴廊画杂苔”,杜甫“旅愁春入越,乡梦夜归秦”,韩翃“星河一秋雁,砧杵夜千家”,张祜“夜潮人到郭,昏雾鸟啼山”,白居易“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须用一响字,如李白“白沙留月色,绿竹助秋声”,岑参“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骆宾王“荷香销晚夏,菊气入新秋”。有故用一拗字者,如于良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刘长卿“残影郡楼月,一声关树鸡”。此皆第三字致力也。
诗中用字,本之书卷,出之胸臆,取之善则无病,否则为累。大概诗家常用者,自然秀而隐,反是则笨而险;近体中常用者,自然雅而清,反是则俗而浊。世有喜新厌熟,务用艰涩字面者,固不可与言诗矣。六朝人竞尚绮靡,专以他字替本字,自唐兴律体,扫涤繁芜,一轨大雅,学者所宜亟辨,恶可混用乎?
用字宜雅不宜俗,宜稳不宜险,宜秀不宜笨。一字之工,未足庇其全首;一字之病,便足累其通篇,下笔时最当斟酌。盖近体与古诗不同,既以五言八句为限,其体则方,其调则圆。
诗肠宜曲,诗思宜痴,诗趣宜灵。唐人具此三者之妙,故风神洒落,兴象玲珑。
意本如此而说反如彼,或从题之左右前后曲折以取之,此之谓曲肠。如宋之问“不寄西山药,何由东海期”,本羡天台道士之成仙,反言以激之,正深望其寄药。岑参“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本怨赴边庭,归期难必,却反言不敢道远,梦中可归。张九龄“自匪常行迈,谁能知此音”,本惮行迈,反说曲江溪中溪水松石之音,足以怡人。杜甫“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本怨朋友绝迹,反以喜言。又“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非恐圣躬劳于应接,正恐圣心狃目前收京之喜,不为剪灭朝食之计耳。所以,知诗中有此意者,以上文有“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二语,故结句云云,可谓妙于立言矣。
狂欲上天,怨思填海,极世间痴绝之事,不妨形之于言,此之谓痴思。如李白“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煞洞庭秋”。杜甫“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万楚“河水浮落花,花流东不息。应见浣沙人,为道长相忆”。
以无为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灵心妙舌,每出人意想之外,此之谓灵趣。如李白“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又“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杜甫“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
近体诗以气格为主,风神为辅,用事不化则伤气格,用字不妙则损风神。老杜“读书破万卷”,使事用字,多从经史中来,故能下笔有神,事洽无迹。
用字最宜斟酌,俚字不可用,文字又不不可用。用俚字则俗,用文字则学究。诗中以虚字为筋节脉络,承接呼应之间,有当用处,有不当用处。不当用而用则句不健,当用而不用则意不醒,此中最宜消息。
虚字呼应,是诗中比线索也。线索在诗外者胜,在诗内者劣。多用虚字,线索毕露,使人一览略无余味,皆由不知古人诗法故耳。
线索之在诗外诗内,譬如书法之真、行、草书,行草牵系联带,此线索之可见者也;真书运笔全在空中,故不可见,然其精神顾盼,意态飞动处,亦实具牵系联带之妙。
诗家写有景之景不难,所难在写无景之景。如杜甫诗“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写初月易落之景;“日长惟鸟雀,春远独柴荆”,写花事既罢之景,偏从无月无花处着笔。
写景之句,以工致为妙品,真境为神品,淡远为逸品。
如沈佺期“芳草平仲绿,清夜子规啼”,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孟浩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贾岛“松生青石上,泉落白云间”,于武陵“泉声入秋寺,月色遍寒山”,皆逸品也。
如王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杜甫“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皆神品也。
作诗必先立意。不能命意,沾沾于字句者,犹新装村夫,终是俗人。而知命意者,逈不犹人,则神骨自超,风度自异。
沈归愚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无章,非诗也。所谓法者,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天地间水流云在,月到风来,何处着得死法?”
诗以自然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
立意
作诗先须立意,意者,一身之主也。譬诗如马,意如善驭者,折旋操纵,先后疾徐,随意所之,无所不可,此意之妙也。又如将之用兵,或攻或战,或屯或守,或出奇以取胜,或不战以收攻,虽百万之众,多多益善,而敌人莫能窥其神,此意之妙也。意在于假物取意则谓之兴,罕譬而喻则谓之比,铺张实事则谓之赋。但贵圆合透彻,辞语相颉颃,务使意在言表,涵蓄有余不尽,乃为佳耳。是以妙悟者,意之所向,透彻玲珑,如空中之音,虽有闻而不可仿佛;如象外之色,虽有见而不可描摹;如水中之味,虽有知而不可求索。洞观天地,眇视万物,是为高古。剖出肺腑,不借语言,是为入神。超远虚空,了悟生死,是为离象。寄兴悠扬,因彼见此,是为造巧。隔关写景,不露形迹,是为不俗。故意在于闲适,则全篇以雅淡之言发之;意在于哀伤,则全篇以凄婉之情发之;意在于怀古,则全篇以感慨之言发之。此诗之悟意也。
句法
意既立,必须得句。第一,字句得于天然,不待雕琢,律吕自谐,神色兼备,奇绝者如孤厓断峰,高古者如黄钟大吕,飘逸者如清风白云,森严者如旌旗甲兵,雄壮者如千军万马,华丽者如奇花美女,如是为妙句。其次,必须造语精工,或动静大小,真假生死,远近古今,虚实有无,或变化仿佛,一句之中,常具数节义,乃为佳句。是以洞观天地之句,似放诞而非放诞;剖出肺腑之句,似粗俗而非粗俗;了达生死之句,似虚无而非虚无;寄兴悠扬之句,意之所至,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不待思索,得于自然;隔关写景之句,不落方体,不犯正位,不滞声色,左右上下,无所不通,似著题而非蓍题,非悟者不能作也,可概得矣。
字法
下字必须清活响,与一篇之意、一句之意相通,各自卓立,而复相承,自为本色。若洞观天地之句,其字宜笼放,宜开阔;剖出肺腑之句,其字宜沉着,宜痛快;了达生死之句,其字宜高古,宜真率;寄兴悠扬之句,其字宜涵蓄不露,宜优游不迫;隔关写景之句,其字宜精工,宜神奇,宜飞动,宜变化,宜峻峭,宜飘逸,每每有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若有若无,若彼若此之意,斯为得之。
总之,一诗之中,必先得意;一句之中,必先得字。先得意,后得句,而在乎其中,不待求索者,上也。若先得句,因句之所在而生意,或先或后,使意能成就其句之美者,次也。若先得字,因字而生意生句者,又其次也。故意也,句也,字也,三者全备而妙悟;意与句皆悟而字有亏欠,则为小疵。若有意之句则精神无光,有句之意则徒事妆点,句意俱不足,而惟于一字求工,何足道哉!然意之所忌者,最忌用俗,最忌议论。议论则成文字而非诗,用俗则涉浅近而非古。句之所忌者,最忌虚中之虚,实中之实,须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字之所忌者,最忌妆点衬贴,妆点衬贴,盖非本句之所有,而强牵合以成之者,又不可不知。
制题
诗必择题,题不佳则累其诗,下笔不可不慎。如书怀、写景之类,必遇题而后有诗,未有悬诗以待题者。遇题而后有诗,则诗中方得见自己性情。若徒蓄勃勃作诗之兴,逢题即和,虽富有篇什,而已之性情汩没多矣。此识者读其题而可逆下其诗之不工也。
司马相如云:“能读千赋则善赋,能观千剑则善剑。”诗之为道,亦犹是尔。博观古人众制,乃以启沃方寸之灵源。第初时识其绳尺部位,必不敢率意苟作。此时半字皆无,至有终年不成一诗者。久则得其意味,熟则机趣自生,沛然川至,滃然云起,不自知其诗之所由来。是真悬诗以待题之时,而亦必无累其诗之题矣。
律诗或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句要突兀高远。颔联要承接,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颈联或写意,或写景,与前联之意相应,又要变化。结句或就题,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言有尽而意无穷。
七律属对宜稳,遣事宜切,炼字宜老,音调宜高,而总归于血脉动荡,首尾浑成。今人只于一诗中争一联出色,取青配白,有好句无章法,所以去古日远也。
七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
篇法有起有束,有收有敛,有唤有应,大抵一开则一合,一扬则一抑,一象则一意,无偏用者。
句法有倒插,有折腰,有交互,有掉字,有倒叙,有混装对。
倒插句法如“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顺讲“夜月虚织女机丝,秋风动石鲸鳞甲”。折腰句法如“渔人纲集澄潭下,估客船随返照来”,“集”字、“随”字,句中折腰也。
互交句法如“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谓花径不曾因客而扫,今为君扫,蓬门不曾为客而开,今为君开,上下两意交互成对。
掉字句法如“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及李商隐“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之类。是一种间隔重用同字的对偶法,既句中自对,又上下旬相对,系当句对中的变格。
倒叙句法如“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有”已有“还”,“还”有“有”,一字两相关带,故是倒叙。
混装对句法如“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谓历涧道冰雪,尚有余寒,到石门林丘已见斜日,故为混装对。
诗喜逆而恶顺。逆则力厚,顺则势走,此章、句、字三者倒叙、倒装、倒押之法所由。
咏古诗,未经阐发者,宜援据本传,见显微阐幽之意;若前人久经论定,可别行一路,或别寓兴意,或淡淡写景,以避雷同。
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已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
游山诗,永嘉山水主灵秀,谢康乐称之;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幽峭,柳仪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却山川真面。
咏物,小小体也,贵在胸有寄托,笔含远情。
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其体全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后人可以为式。如题画山水有地名可按者,必写出登临凭吊之意;题画人物有事实可拈者,必发出知人论世之意。
人皆知诗为吟咏性情之具,而不知性情之何以达于诗。只读古人所作,述哀怨即真使人欲泣,叙愉快即使人欲起舞,气激烈即使人欲击唾壶,意飘扬即使人如出云表。此即古人之性情,足与后人相感发处,诗不到此,终非上乘。
点染风花,何妨少为失实。若小小送别,而动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云万里;登陟培(土娄),比拟华、嵩;偶遇庸人,颂言良哲;以至本属泉石,更怀遯世之思;业处欢娱,忽作穷途之哭,准之立言,皆为失体。记曰:“志其所至,时亦至焉。”本乎志以成诗,恶有数者之患?
沈云卿(佺期)《龙池乐章》、崔司勳(璟)《黄鹤楼》诗,意得象先,纵笔所至,遂擅古今之奇。所谓“章法之妙不见句法,句法之妙不见字法”者也。王维、李颀、崔曙、张谓、高适、岑参诸人,品格既高,复饶远韵,故谓正声。老杜以宏才卓识、盛气大力胜之,不废议论,不弃藻缋,笼盖宇宙,而纵横出没中,复蕴藏微远之致,目为大成,非虚语也。
诗欲高华,然不得以浮冒为高华。诗欲浓郁,然不得以晦涩为沉郁。诗欲雄壮,然不得以粗豪为雄壮。诗欲冲谈,然不得以寡薄为冲谈。诗欲奇矫,然不得以诡僻为奇诡。诗欲典则,然不得以庸腐为典则。诗欲苍劲,然不得以老硬为苍劲。诗欲秀润,然不得以嫩弱为秀润。诗欲飘逸,然不得以佻达为飘逸。诗欲质厚,然不得以极滞为质厚。诗欲精采,然不得以雕绘为精采。诗欲清真,然不得以鄙俚为清真。诗家雅俗之辨,尽于此矣。
五言绝句,是唐初变六朝子夜体。五言绝句有两种:有意尽而言不止者,有言止而意不尽者。言止而意不尽,深得味外之味,此从五言律而来,故为正格。意尽言止,则突然而起,斩然而住,中间更无委曲,此实乐府之遗音,故为变调。意尽言止者,如“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乐府之遗音也。言止而意不尽者,如“玉笼薰绣裳,著罢眠洞房。不能春风里,吹却兰麝香。”“十年劳远别,一笑喜相逢。又上青山去,青山千万重。”“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从容承之;至如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
绝句字句虽少,含蕴倍深。其体或对起,或对收,或两对,格句既殊,法度亦变。对起者,其意必尽后两句。对收者,其意必作流水呼应,不然则是不完之律。也有不作流水者,必前二句已尽题意,此特涵泳以足之。两对者,后二句亦有流水,或前暗对而押韵;使人不觉。亦有板对四句者,此多是漫兴写景而已。两不对者,大抵以一句为主,余三句尽顾此句,或在第一,或在第二,或在三四。亦有以两句为主者,又有两呼两应者,或分应,或各应,或错综应。又有前后两截者,有一意直叙者,有前二句开说、后二句绾合者,有以倒叙为章法者,有以错叙为章法者。惟此体最多变局,有人善用之。
对起,如杜甫“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以后二句见意。
对收,如杜审言“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流水呼应。刘长卿“昨夜承恩宿未央,罗衣犹带御炉香。芙蓉帐小云屏暗,杨柳风多水殿凉”。涵泳。
两对,如长孙佐辅“愁多不忍醒时别,想极还寻静处行。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呼应。押韵对起,如杜审言“迟日园林非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忴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板对四句,如朱长文“龙向洞中衔雨出,鸟从花里带香飞。白云断处见明月,黄叶落时闻捣衣”。
两不对,如贾至“红粉当垆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釄。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杀长安轻薄儿”。首句作主。李白“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次句作主。王昌龄“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三句作主。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四句作主。韩翃“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三四作主。白居易“帝子吹箫逐凤凰,空余仙洞号华阳。落花何处堪惆怅,头白宫人扫影堂”。一二作主。
两呼两应,如李白“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一呼二应,三呼四应,此各应法。王昌龄“故园今在灞陵西,江畔逢君醉不迷。小弟邻庄尚渔猎,一封书寄数行啼”。一呼三应,二呼四应,此分应法。刘禹锡“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一呼四应,二呼三应,此错应法。
前后两截,如王昌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前送客,后寄讯,分两截。
一意直叙,如薛维翰“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枝开。儿家门户重重闭,春色何缘得入来”。
前分后合,如王维“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一言酒,二言人,三四始合说。
倒叙,如杨贵妃“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前二句在后,后二句在前,咏舞也。舞者先缓拍,后催滾,故必用倒叙看始合。
错叙,如白居易“人道中秋明月好,欲邀同赏意如何?华阳洞里秋潭上,今夜清光此最多”。第二句当在后。又如王昌龄“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火照西宫知夜饮(觉后),分明复道奉恩时(梦中)”。此代言望幸之情也。“分明复道”云云,既而“火照”云云,梦中情事宛然。觉后犹疑非梦,展转寻思,君恩徒在梦中,岂非真成薄命乎?此诗以四三二一为一二三四,错叙到底,是以千年来无人解此。
七言绝句,以体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神气超远。
意贵深,语贵浅。意不深则薄,语不浅则晦。宁失之薄,不失之晦。今人之所谓深者,非深也,晦也。此不知匠意之过也。
述意曲隐谓之晦,与意之深浅并不相关。
主之以骨格,运之以风神,调之以音节,和之以气味,四者备而诗道无余蕴矣。
陈后山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严沧浪云:“禅道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以禅喻诗,非以禅入诗,所谓臭味在酸卤外是也,所谓不参死句是也,所谓不拖泥带水活泼泼地是也,所谓脱胎换骨是也,所谓意起于彼,言在于此,使人领悟即得,不可以呆相求之是也。
论诗之要领,“声色”二字足以尽之。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古人之诗未有不协声律者,故言诗而声在其中。骚、雅、汉、魏、六朝、三唐之声各不同,以乐随世变,故声亦随世变也。自宋人逐腔填词,以长短句为乐府,而诗遂仅为纸上之言。其体虽效古人,不过揣摩声音响而已,岂能知历代之诗之声所从出哉?近世更思标新立异,就字句间弄巧,或并其音响而失之,诗道之所以益丧也。汉以前诗,皆不假雕绘,直道胸臆,此所谓太白不饰也,然而真色在焉。魏晋而下,始事藻饰,务尚字句,采获典实,于是诗始有色矣。色之为物,久则必渝。汉人诗所以久而益新者,是真色,非设色故也。六朝之色,在当时非不可观,至唐则已陈,故唐人另调丹黄,染成新采,于是其色一变。宋之色黯然无光,其染采之水不洁故也。
诗家下笔,即当有千秋自命之意。凡读古人诗,觉其性情风概如现在目前者,皆古人出其笔墨以质诸异代者也。是故每叙一事,务使后人如稔其故;每述一事,务使后人如值其时、历其地。诗至此方可称工,方可信其必传于后。而今人每苦下笔不能了快,于叙事一种尤甚。盖有甲知而乙不能知者,同游知之而外人不能知者,又安望异代之人读其诗而相悦以解耶?此无他,下笔时不为他人作计,故以已辞达已意。诗成自读,已意未尝不了了,而他人读之殊不然。此最学诗之大病。惟有一法,读已诗只如读他人诗,更只如读前人诗,苦未尝出于已口,过于已目,细细推勘,不轻放过,久之即工拙利纯,默然自解。从此下笔,自无不亮之景,不透之情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