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厂:方介堪双面印的得与失
永嘉印人方介堪,民国(1912-1949)时期鬻书刻于沪上,名声甚噪。伊尤工篆刻,到“二弩精舍”赵叔孺之门墙,又以名门弟子驰誉。复以邻居关系结识经亨颐、柳亚子、何香凝等上海滩上的名流,得入西泠印社,被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聘为篆刻教授,与黄宾虹、张大千、马孟容为同事,得以广结墨缘。再因为张大千刻印巨多,得到大千居士的抑扬,则使伊名声噪之又噪。不过伊与张大千的交往,以“乌鸦嘴”享名的印人陈巨来颇为不屑,陈氏尝在《安持人物琐忆·赵叔孺先生轶事》中有云:
先生以所辑《古印文字韵林》六册求罗(振亚)为作序,罗略一翻阅,即欣然允许,谓俟回津后,即可交卷云。乃事隔二年,一无音讯,至己巳年由罗子经掷还了,序既没有,信也不答,至二月后,隐庐竟有罗幼子福颐所辑《古玺秦汉文字徵》八册出版了,价八元之巨。余由友人贻了一部,展视之余,后六册竟完全《古印文字韵林》之字也,前《古玺徵》二薄册乃其子添摹者。先生所辑乃以诗韵分列,罗将之改成为以《说文》部首分列之而已,事属编辑,无何版权可以交涉者。先生遂以一笑置之而已,但自此以后永不言及罗姓矣。此事被学生方介堪(岩)所知后,即自告奋勇谓先生曰:渠愿遍借古印谱,重加增摹,然后出版,用偿此憾云云。果然,又隔四年后,介堪居然增补成十二册之多⋯⋯
陈巨来复在《琐忆》之《记大风堂事》中又有对同门方介堪的不屑之言:
某晚大千谓余曰:“某某,这三年来你为吾刻印超过一百方,且多象牙章,你不肯取吾分文,吾亦只为你画二页扇面,一张花鸟尺页而已,你比介堪,人格大不相同矣⋯⋯”
“一山难容二虎”, 方介堪与陈巨来为“二弩精舍”难分伯仲的两个杰出门生,为抢风头,自然会有你争我夺,厚了陈氏,薄了方氏,违了陈家,依了方家的事儿闹腾出来。
大致说过方介堪的人事,下面来说双面印。双面印乃方介堪民国三十四(1945)为先师的父亲洁求先生刻的姓名双面印。印面1.3X1.3X5,1cm,白文”洪承袚印”、朱文“洪洁求”,边款:“洁求研兄雅正,乙酉冬月,方岩。“乙酉”是1945年,方岩是介堪之名。
至于“得与失”,“得者”,为江苏昆山“昆山堂美术馆”,因为这方双面印最终被庋藏在了该馆。“失”者,乃《百尺楼劫馀印存》印拓册及笔者。
“百尺楼”先师用的最后一个书斋名,先师在《百尺楼劫馀印存》序文中云:
余先父在日,家多书画古物。建国后家道中落,为糊口计,家中旧藏字画、刻印、古瓷、玉器、青铜、钱币、杂件,十不存一;迨至“文革”,百业俱废,非但斯文扫地,更加斯文有罪,先父惶恐,抱憾而终,家中残存文物,扫地以尽。近年以还,重振文艺,麦青爱我,推荐劳黎华兄,嘱将先父所用残存赵叔孺、邓散木、陈巨来、王福厂、叶露渊、方介堪等所刻旧印,拓编成册,雪泥鸿爪,裨留纪念,亦且成就艺林一段悲话。劳兄黎华,海上书人,谦谦君子,磊落人品,曾手拓名家印谱多种,享誉艺林。为充实计,此番劳兄所拓《劫余印存》并将余所用来楚生、叶露渊、钱君匋所刻印章,一并收入。拓成把玩,摩挲谛视,清晰逼真,细入毫芒,亦印林中之绝活也。此次所拓,世仅六部,一部麦青,一部圣遂,两部黎华,酬以精心之劳,两部自留。茫茫宇宙,其珍稀为何如耶?
《序》中所云方介堪,《百尺楼劫馀印存》中一共收入伊为先师的父亲刻印八方,其中有一方是双面印,但是漏拓了前面所述昆仑堂美术馆庋藏的这方双面印。为何至此,且听笔者细述。
《百尺楼劫馀印存》拓于1999年,而昆仑堂庋藏的双面印2005年先师逝世后才从龙拍新村先师公子洪运的家中翻出来。记得很清楚,有天我到洪运兄的府上,我们一起临出门时,洪运兄送给我一方老坑冻石的双面印,说我搞篆刻,家中翻出了一方印章,也不知刻的是什么?我接印在手,看边款是“方岩”,知为长物,遂看印文是“洪承袚印”白文,另面“洪洁求”朱文。拿印在手,我云是先生父亲的用印,乃名印人方介堪所刻,还是送回百尺楼捐掉吧!洪运兄说随你怎么处理,于是我便拿到这方双面印上百尺楼交给了师母。随后师母遵先师遗愿,把先师和先师父亲的藏印用印加上此方一共46方,一并捐赠昆仑堂美术馆,成为该馆永久性藏品。收到这批捐印,该馆出版了《昆仑堂藏印》,把这46方捐赠的印全部著录于该《藏印》一书。种种,可谓昆仑堂美术馆为“得”者矣!
“失”者,除了《百尺楼劫馀印存》未拓入该双面印,为“失”者矣!再有,笔者也“失”者也。笔者早年醉心篆刻,对民国几位印人诸如吴昌硕、黄士陵、赵叔孺、陈巨来等。颇为敬仰推崇,其中也有方介堪。当手持方介堪这方双面印的最初时刻,激动之余颇想据为己有,但随之细想这方双面印汇入百尺楼并捐赠昆仑堂美术馆意义更重大一些,于是未再患得患失,慨然捐了出来,同时也成就了这方双面印的“得与失”的一桩公案。
先师《百尺楼却馀印存》序言手卷(局部)
2020年12月6日于空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