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适是一种怎样的姿势|魏毅·早茶夜读648

648 | 读城记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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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适是一种怎样的姿势

文/ 魏毅

38岁,研究所职工

六月书单的主菜是桑内特的《肉体与石头》,这是一部以身体感官体验为线索书写的城市史著作,跟我惯于阅读的那些关注地理方位、内部空间或者日常生活的写法迥然不同,由于对该书涉猎广泛的知识背景缺乏了解,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偶有脑洞大开之感,但更多是天马行空,似懂非懂。从感官体验上说,这本书并没有让我觉得“舒适”,有趣的是,该书中第三部分有一小篇幅涉及对现代城市“舒适”的批判,倒是令我感同身受,阅读也不应该沉溺于自己的“舒适区”,要勇敢地体验“痛苦”。

桑内特认为,现代城市对于“舒适”的追求,跟“被动”、“孤立”、“密封”这些消极词汇联系在一起,现代人贪恋舒适的后果,是人越来越转向自己精心布置的内部空间,“个人从公共场所退缩”;即便旅行,也因为追求过程舒适而简化为一种“速度地理学”的体验,弱化了人对于空间的感受力。

人生而好逸恶劳,除了严格意义上的苦行教徒,极少有人言行一致的拒绝“舒适”。那么,现代人(准确说是19世纪以来)对于“舒适”的追求有何特别之处呢?桑内特认为,特别之处在于现代人摒弃了“舒适”的社会属性,将“舒适”的意义完全等同于“个人舒适”。桑内特引用了吉迪恩在《机械化的号令》一书中的细微观察,即19世纪出现了一种特殊的人类姿势:

“这种姿势是基于放松而产生……是一种完全自由的姿势,跟过去的时代相较,既不能称为坐,也不能称为躺。”

中国读者到此会心一笑,这不就是“葛优躺”嘛,迟到一个多世纪,我们也体验了一把19世纪的时尚。这种半坐半躺的特殊姿势,需要一种崭新的坐具支撑,于是沙发,尤其是带有弹簧装置的沙发,在19世纪应运而生,给予“舒适”一种新的方式——柔软的填充物让人深陷椅垫,沉溺于“软绵绵的幸福”;弹簧技术则让人处于小而频繁的“无意识位置移动”,假装在运动。

“葛优躺”,《我爱我家》情景剧,1994年

那么,究竟是“姿势”在前,还是“坐具”在前?吉迪恩简洁明了表达他的现代主义观点,即“功能决定形式”,沙发是为了解决上述特殊的姿势而产生的。桑内特的观点则有些暧昧,“姿势”与“坐具”的关系,实际上即指向本书的主题——“肉体”与“石头”的关系,后现代主义的逻辑是拒谈因果,喜好隐喻,桑内特是这样表述的:

“这些椅子(即沙发)所产生的舒适感,蕴含着另一种特殊的人类姿势(即半坐半躺)。”

如果非要给桑内特“提炼”出一个“观点”,我以为是——“坐什么,你就成为什么”。

“坐”并非人类的一种原生性的姿势,人体骨骼力学的相关研究显示,自从人类开始直立行走,就成为一种不适坐姿的动物。在西方社会,如桑内特所言,“站”和“躺”是古典时代普遍流行的人体姿势;到了中世纪,又增加了“蹲”。作为休息姿态的“坐”,更多借助没有靠背的矮凳子完成,有靠背和扶手的椅子属于有身份的人使用。然而,中世纪的这种椅子在现代人看来,全无个体舒适的意味——坚硬的椅座,垂直的椅背,如果有所谓的“舒适”,那也不是由身体感知,而是“有资格坐”带来的庄重感和权力欲的满足,所谓的Chairman,即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椅子形态的改变发生在17、18世纪之交,由于等级制度的崩溃,椅子不再象征权力,而成为放松坐姿的器物,椅背变得倾斜,可以随意倚靠;扶手降低,身体在椅子上不再僵硬,可以自由移动。姿势转变的时代背景,即查尔斯·泰勒描述的“大脱嵌”,个人从各种共同体的秩序中“脱嵌”出来,身体感受作为一种“内在自我”被发现并赋予价值意义。在个人主义萌发的背景下,舒适的定义发生革命性的改变,即桑内特所说,“舒适”完全等同于“个人舒适”,束缚身体的繁文缛节烟消云散;随后,沙发时代降临,代表先进姿势的“葛优躺”粉墨登场。

中国人的坐具史,跟上述欧洲的发展轨迹并无本质不同,这几年中式硬木家具复苏,风传中国人的骨架比欧洲人软,因此不适合沙发等软质坐具云云,这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中式家具跟中世纪的欧洲家具一样,本质上都属于“反身体”一类,是一种无关“舒适”、侧重于社交的伦理性器物。中国古代家具史上唯一可与欧洲理性时代媲美的是明末,在享乐主义的风潮下,文人们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开始自行设计符合人力工学的坐具,可惜只是昙花一现。

中国近代的坐具革命始于外来的沙发(Sofa译音本身表明它最早登陆的地方是上海),民国时,以沙发为代表的软质坐具渐成时尚,由此引发身体姿势的解放,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终于有了不再正襟危坐的权利。这一时期,女性与沙发的关系越发紧密,在民国月历牌上,女性斜倚沙发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画面;而一部分自我意识觉醒的文化女性,也将沙发作为张扬新女性的标志性器具,凌叔华女士那张公开发表的、斜靠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照片,即被文学史研究者解读为“具有现代性意义的自我表述”。有意思的是,民国男作家对待沙发的态度稍显冷淡,例如鲁迅,据萧红的观察,鲁迅在上海的家中,“从楼上到楼下,没有一个沙发”;而另一位文风不那么“硬”的作家丰子恺,吐槽西湖游船座椅的变迁,从木板条到藤椅再到沙发,“愈变愈坏”。

凌叔华,北京史家胡同

《小哥儿俩》,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

源和洋行月历牌,1934年

中国人民直至1980年代,才有幸在人口学意义上普遍享受沙发的舒适,在此前的革命年代,沙发不仅在物质形态上飞离寻常百姓家,甚至本身作为“消极词汇”被1970年代的《现代汉语词典》精准清除。因此,1980年代的“沙发热”可以说是一种全民参与的报复性消费,一夜之间,市面上几乎所有的家具店摇身一变为沙发店,民间DIY的高人更是比比皆是,全体中国人的屁股都在齐声欢呼第二次解放。

毛泽东的沙发

回到桑内特的担忧,沙发时代,人类对于舒适的迷恋和追求是否会带来感受力的弱化,并最终导致个人从城市公共空间的退缩?这个问题对于当下的中国人而言,似乎是一个涉及“中国特色”和普世价值的日常性困惑。我的基本态度是:在中国人未充分享有现代性的果实之前,请不要用后现代主义来打扰我们。私密空间对于中国人而言,时至今日仍是奢侈之物,中国人从公共空间退守沙发,甘心做Sofaman,是因为我们经历了太久的Chairman时代,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消极的退缩。借用桑内特的话语,中国人的历史就是一部“石头”压迫“肉体”的历史,我们还远没有到反思肉体舒适的阶段。汪曾祺的1980年代,“每天早上泡一杯茶,点一支烟,坐在沙发里,坐一个多小时”,我并不把它看作隐逸,而是一种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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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成为一种不惑不忧不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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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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