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高的抱负

文人的远大之志,多在从政。纵使狂放如李白者,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即便潦倒如杜甫者,多愁善感,斯人憔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书宜杂读,业宜精钻,学有学道,政走政路,以文人习气行政,则不通。
甲之甘露,乙之砒霜。有的人的确是官料,有样学样,心向神往,名利衫、乌纱帽诱人,不教而善,一入水即适应,和光同尘,左右逢源。有的人到了仍文人,不屑干谒,不与世接,不知趋时,不知避谤,不会游泳者,教亦不善,何在换池塘,不识水性矣。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文人习气不除,终为官场所弃。所谓时运不济,其中含有必然。官场失意,人格不缺,算是对文人从政不错的评价。
班固《汉书》云:“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其描述吴越尚武遗风:“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淮南子·主术训》云:“越王好勇,而民皆处危争死。”娴于文治,便会疏于武备,理学上位,最终禅宗式微。崇文时代,开科取士,武勇之气随风散淡,学而优则仕,几成天下学子唯一进阶之路。
宦官干政,外戚干政,为史所诟病,而文人干政,实与前者无异。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到头来性命有虞,此政治错,还是文人错。政治错,文人也错。政治当由政治家操作,却是刁难讹索,掐尖落钞,似乎苦读越艰,野心越巨,否则有所辜负。意诚谊重,欲言则言,情义殷拳,欲行则行,谔谔之士反遭厄运。然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心有棘刺,不能容人,也文人之弊。有多少文人在“清君侧,靖国难”“清君侧,肃宫廷”名义下,好头颅,谁取去,丢了卿卿性命。
权利覆盖之下,必为堕落处所,文人但入官场,难免生变。遇胜我者谄,遇不如我者骄;遇富贵者谄,遇贫贱者骄;遇上司谄,遇下属骄;遇强者谄,遇弱者骄。读书以明理为先,黄庭坚所言“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尘俗生其间”,岂止是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语言无味。文人执政,多好标榜自身道德之定力,且认定其为一切真理,以掩盖权力域下之卑鄙肮脏龌龊,结果适得其反。
张潮说:“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也。”三杯能壮英雄胆,两盏便成锦绣文,秀才也造反。“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黄巢也秀才,屡困棘闱,艰于一第,愤怒之下,投笔从戎,虽四渡长江,两过黄河,功亏一篑。洪秀全《原道救世歌》则是一篇檄文似的宣言:“人心太坏,政治腐败,天下将有大灾大难,唯信仰上帝入教者可以免难。入教之人,无论男女尊贵一律平等,男曰兄弟,女曰姊妹。”洪秀全也秀才,造反势大,半壁江山为之一时所有,终未成功。
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可不是退休后,改行学术研究、书画自娱那么简单。独学寡友,博物洽闻,方可穷而后工,此乃文学规律,与仁近于厚、义近于黑的官场法则,南辕北辙,大相径庭。弃官从艺、键户修业者,如陶渊明、郑板桥者,虽曰境况窘迫,生计无着,还是修得了一域大家,而更多的人但进衙门,泥牛入海,销声匿迹,哪知所踪。名不名,非所计,工不工,非所计,凡事动静等观,皆本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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