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诗词意格?
詹安泰(1902年—1967年4月),字祝南,号无庵,广东人,著名古典文学学者,文学史家和书法家。民盟民员。一生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和教学,发表了几十篇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文,尤其精于诗词的研究、创作。他的词学专着有独特创新见解,在词坛有较大影响。有“南詹北夏,一代词宗”、“岭南一大家”的评誉。
章句仅言成章,意格则畅论命意用笔之各种方法。譬之绘理:章句言其点线面之构造而已,意格则论其正侧俯仰疏密之态势也。譬之兵书:章句言其军旅营伍之组织而已,意格则论其进退攻守静动之阵容也。故章句只道其常,意格则兼求其变,章句易明,而意格难知。有一成不变之章句,而无一成不变之意格。
章学诚《古文十弊》:“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论文如此,论词亦何独不然。欲于无定之中求其一定,使人心知其意,得以“旦暮遇之”,此古今文学评论之书所由作也。唐宋以来之词籍,其可传者,不下千数百家,论其意格,何种蔑有,要在学者能爬罗抉剔,细为归纳耳。况著论成说者,亦数在不少,倘能加以整比,尤足以资遵循。今兹所论,即本斯义。
论命意
一意而复笔者有之,未有无意而得成文者。周济讥张炎词“惟换笔,不换意”,亦谓其意薄云尔,非有无意笔也。故一篇局势之奇正,关乎用笔,而在用笔之先,实惟命意。刘勰所谓“意翻空而易奇”是也。固有意主故常,而辞务清新者,此盖所以济意之穷,以视辞浅而意深者自远不及,不可悬为准则。兹归纳前人讨论命意之法,可得下列诸说:
(一)清新
然非不可运用古事或引用古人成语也。古事古语,能加以变化,或位置得宜,均不失其为清新。如苏轼之《南乡子》“破帽多情却恋头”,翻用孟嘉落帽之事也。如李清照之《壶中天慢》“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沿用《世说》成语也。王安国《清平乐》:“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小怜为齐后主冯淑妃名。熟事熟语,一经运用,均成清析,殆与自出新意者无异。故命意清新与用事用语仍不相背,此亦学者不可不知也。
李渔《窥词管见》:“文字莫不贵新,而词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为上。……所谓意新者,非于寻常闻见之外,别有所闻所见,而后谓之新也,即在饮食居处之内,布帛菽栗之间,尽有事之极奇,情之极艳,询诸耳目,则为习见习闻,考诸诗词,实为罕听罕觏,以此为新,方是词内之新。”
(二)高妙
黄山谷评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三)幽远
况周颐《蕙风词话》:“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洎吾词成,则于顷者之一念,若相属,若不相属也。而此一念方绵邈引演于吾词之外,而吾词不能殚陈,斯为不尽之妙。非有意为是不尽,如书家所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也。”
此最善论幽远之妙,特不标幽远为矩矱耳。
(四)沉挚
轻浮则不沉,肤廓则不挚,看似平易而实甚深透者,斯足以当之,在运意不在措辞也。
陈人中《宋六十一家词选叙论》:“以沉挚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则用意难也。”
(五)层深
沈祥龙《论词随笔》:“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玉田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
(六)超奇
(七)空灵
沈祥龙曰:“词当于空处起步,闲处着想。空则不占实位,而实意自笼住;闲则不犯正位,而正意自显出。若开口便实,便正,神味索然矣。”
(八)婉曲
(九)含蓄
况周颐曰:“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
前人论命意之法,大略具是。虽说各不同,而各有其独到之处。此与题材有密切关系,殆不可一概论也。大抵抒情之什宜婉曲、层深;模山范水之什宜空灵、高妙;咏物之什宜清新;感怀之什宜沉挚;寄兴之什宜超奇、幽远;托讽之什宜含蓄。故命意在审题之后,苟题不宜于词者,直可不作,任用何种命意方法无当也。
论用笔
用笔之法,约而为言,不外提、顿、承、转、顺、逆、正、反诸种,而一经运用,变化无方,参错回互,不可穷极。流、勒、放、流、扫、撇、擒、纵等等名词,为前人已经取用者,尤足令人目眩。盖词体原极复杂,其本质最宜表现繁富之情意,在我国文学中,篇幅相等者,上自诗,下至曲,旁及其他各种文体,殆无一可与之比拟。以故其笔法之繁复,亦迥出他种文字之上,一首百字左右之慢词,竟有可分为十余小段者,其用笔变换之繁复可想。浅尝辄止之士,每视为“文字之谜”,非无因也。然果能细加寻绎,亦自有其不容紊乱之条理在。本斯条理以读前人之词,则可迎刃而解;以自运笔,则可易于成篇,不得以其不易讲求而扬弃之也。兹就全篇用笔列举前人成说于后。
李渔曰:“词内人我之分,切宜界得清楚。首尾一气之调易作,或全述己意,或全代人言,此犹戏场上一人独唱之曲,无烦顾此虑彼。常有前半幅言人,后半幅言我;或数句皆述己意,而收煞一二语忽作人言;甚至有数句之中,互相问答,彼此较筹,亦至数番者,此则戏场上生旦净丑数人迭唱之曲,抹去生旦净丑字面,止以曲文示人,谁能辨其孰张孰李?词有难于曲者,此类是也,必使眉目清楚,部位井然。”
李东琪《古今词论引》:“小令叙事须简净,再着一二景物语,便觉笔有余闲。中调须骨肉停匀,语有尽而意无穷。长调切忌过于铺叙,其对仗处,须十分警策,方能动人。设色既穷,忽转出别境,方不窘于边幅。”
毛先舒曰:“长调如娇女步春,旁去扶持,独行芳径,徙倚而前,一步一态,一态一变,虽有强力健足,无所用之。”
刘熙载曰:“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来。’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
沈祥龙曰:“词之妙在透过,在翻转,在折进。'自是春心撩乱,非关春梦无凭。’透过也。'若说愁随春至,可怜冤煞东风。’翻转也。'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折进也。三者不外用意深而用笔曲。”
况周颐曰:“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