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琵琶行》，原作《琵琶引》，选自《白氏长庆集》。行，又叫“歌行”，源于汉魏乐府，是其名曲之一。
《琵琶行》创作于元和十一年（816年）。白居易任谏官时，直言敢谏，同情民间疾苦，写了大量的讽谕诗，触怒了唐宪宗，得罪了权贵。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被藩镇李师道派人刺杀。
白居易情急之中上疏请捕刺客，触犯了权贵的利益，被指责越职奏事，贬为江州刺史；又进而诬陷他作《赏花》《新井》诗“甚伤名教”，再贬江州司马。江州当时被看成是“蛮瘴之地”，加之州司马虽然名义上是刺史的佐史，实际上是一种闲散职务，这对白居易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嘲弄。他的被贬其实是一桩冤案，他连遭打击，心境凄凉，满怀郁愤。次年送客湓浦口，遇到琵琶女，创作出这首传世名篇。“元和十年，予(yú)左迁九江郡(jùn)司马。明年秋，送客湓(pén)浦(pǔ)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zhēng)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gǔ)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mǐn)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yú)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zhé)意。因为(wéi)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唐宪宗元和十年，我被贬为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季的一天，在湓浦口为朋友送行，夜里听到船上有人弹琵琶。听那声音，铮铮铿铿有京都流行的声韵。探问这个人，原来是长安的歌女，曾经向穆、曹两位琵琶大师学艺。后来年纪大了，红颜退尽，嫁给商人为妻。于是命人摆酒叫她畅快地弹几曲。她弹完后，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自己说起了少年时欢乐之事，而今漂泊沉沦，形容憔悴，在江湖之间辗转流浪。我离京调外任职两年来，随遇而安，自得其乐，而今被这个人的话所感触，这天夜里才有被降职的感觉。于是撰写一首长诗赠送给她，共六百一十六字，题为《琵琶行》。予：同“余”，我。左迁：贬官，降职。古以左为卑，故称“左迁”。明年：第二年。铮铮：形容金属、玉器等相击声。京都声：指唐代京城流行的乐曲声调。倡女：歌女。倡，古时歌舞艺人。善才：当时对琵琶师或曲师的通称。是“能手”的意思。委身：托身，这里指嫁的意思。为：做。贾人：商人。命酒：叫（手下人）摆酒。快：畅快。悯然：忧郁的样子。漂沦：漂泊沦落。出官：（京官）外调。恬然：淡泊宁静的样子。迁谪：贬官降职或流放。为：创作。长句：指七言诗。歌：作歌。凡：总共。言：字。命：命名，题名。“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夜晚我到浔阳江头送别客人，枫树、 芦荻被秋风吹得发出飒飒声响。浔(xún)阳江：万里长江流经江西省九江市北的一段，因九江古称浔阳，所以又名浔阳江。瑟瑟：形容枫树、 芦荻(dí)被秋风吹动的声音。首联点出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尤其营造悲秋的氛围：一秋悲；二被贬；二送别。“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我和客人下马在船上饯别设宴，举起酒杯想要饮酒却无助兴的音乐。“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酒喝得不痛快更伤心将要分别，临别时茫茫江水中浸着一轮冷月。酒不醉人人自醉，送别之酒愁煞人。离悲之心犹如浸入冰冷江水一轮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忽然听见江面传来阵阵琵琶声；我忘却了回归客人也不想动身。此联一是说明琵琶女技艺之高超，引得知音人（“我”与“归客”）环顾；二是说明琵琶声声夺人声（先声夺人）。“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寻着声源轻声询问弹琵琶的是谁？琵琶停了许久却迟迟不语。探究琵琶女，未见其人却显其性格（羞涩、迟疑、胆怯）。“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我们移船靠近邀请她出来相见，叫下人添酒回灯重新摆起酒宴。一邀请二添酒三亮灯四摆宴席。也许是尊重和真诚打动了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她才缓缓地走出来，用怀里抱着的琵琶半遮着脸面。即便如此，因为是见生人，琵琶女在“我们”再三邀请之下，又见都是官宦、且知音之人。于是琵琶女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现身。第一部分采用未见其人、但闻其声的写法，非常巧妙地引出了本诗的女主人翁，更埋下了许多悬念，引人入胜。第二部分：琵琶声情。从“转轴拨弦三两声”到“唯见江心秋月白”。“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她转紧琴轴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还没弹成曲调却先有了感情。此联直接描写琵琶女之高超技艺，同时再次显出“我”与“归客”都是知音之人--“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弦弦凄楚悲切声音隐含着沉思，似乎在诉说着她一生的不如意。她低眉随手慢慢地连续弹奏，尽情地倾诉心底无限的伤心事。掩抑：掩蔽，遏抑。思：悲伤。信手：随手。续续弹：连续弹奏。还是听的是琵琶声还是共鸣共震，勾起了诗人心中被贬的伤心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轻轻地拢，慢慢地捻，又抹又挑，初弹《霓裳羽衣曲》接着再弹《六幺》。拢：扣弦。捻：揉弦的动作。抹：顺手下拨。挑：反手回拨的动作。《霓裳(cháng)》：即《霓裳羽衣曲》，本为西域乐舞，唐开元年间西凉节度使杨敬述依曲创声后流入中原。《六幺》：大曲名，又叫《乐世》《绿腰》《录要》，为歌舞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大弦声音沉重抑扬如暴风骤雨，小弦细促轻幽、急切细碎，如人窃窃私语。嘈嘈声切切声互为交错地弹奏，就像大大小小的珍珠一颗颗掉落玉盘。一会儿像黄鹂在花下啼鸣婉转流利，一会儿又像泉水在冰下流动滞涩不畅。好像冰泉冷涩琵琶声开始凝结，凝结而不通畅声音渐渐地中断。像另有一种愁思幽恨暗暗滋生，此时声音暂歇却比有声更动人。突然，琵琶之音陡然高昂，似银瓶炸裂，水浆奔迸；又像杀出一队铁骑，刀枪齐鸣。一曲终了拨子从弦索中间划过，四弦一声轰鸣好像撕裂了布帛。大弦：指最粗的弦。嘈嘈：声音沉重抑扬。小弦：指最细的弦。切切：细促轻幽，急切细碎。间(jiàn)关：莺语流滑叫“间关”。鸟鸣声。幽咽：形容乐声梗塞不畅。冰下难：泉流冰下阻塞难通，形容乐声由流畅变为冷涩。难，艰难，形容乐声滞塞难通。凝绝：凝滞。迸：溅射。曲终：乐曲结束。拨：弹奏弦乐时所用的拨工具。当心画：用拨子在琵琶的中部划过四弦，是一曲结束时经常用到的右手手法。此十四句诗文，精彩绝伦。采用比喻、象征、音画等诸多写法，无不彰显琵琶女技艺之高超，琵琶声之动听。但第二部分的大段描写更揭示了琵琶女之“不如意”的内心世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东面和西面的画舫和游船都静悄悄的，只看见江心之中映着的秋月泛着白光。此联就如古画中的留白，意犹未尽，却又令人遐想无限、唏嘘无比。更侧面衬托出了琵琶女（其实还有“我”）感伤（共鸣）的内心情感。第三部分：自述身世。从“沉吟放拨插弦中”到“梦啼妆泪红阑干”。“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她沉吟着收起拨片插在琴弦中；整顿衣裳依然显出庄重的颜容。虽是过渡段，也显琵琶女之庄重为人。琵琶女在“我们”的追问、询问下（过渡省略写法：“何以如此高超之琴艺，竟沦落于此？”），既有这对于生人当面的犹豫沉吟，却又欲一吐为快的内心矛盾。“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她说她本是京城负有盛名的歌女，老家住在长安城东南的虾蟆陵。十三岁就已学会弹奏琵琶技艺，名字登记在教坊乐团的第一部里。每曲弹罢都令艺术大师们叹服，每次妆成都被同行歌妓们嫉妒。虾(há)蟆陵：在长安城东南，曲江附近，是当时有名的游乐地区。教坊：唐代官办管领音乐杂技、教练歌舞的机关。秋娘：唐时歌舞妓常用的名字。“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京城的富贵子弟争着给我赏赐，每当一曲弹罢,不知要给多少彩绸。钿头银篦打节拍常常断裂粉碎，红色罗裙被酒渍染污也不后悔。五陵：在长安城外，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缠头：用锦帛之类的财物送给歌舞妓女。绡(xiāo)：精细轻美的丝织品。钿(diàn)头银篦(bì)：此指镶嵌着花钿的篦形发饰。击节：打拍子。年复一年都在欢笑打闹中度过，秋去春来美好的时光白白消磨。“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教坊的兄弟参军去了，当家的阿姨也死了，暮去朝来我也年老色衰。门前车马减少光顾者落落稀稀，自己的年岁大了我只得嫁给商人为妻。失去外援，再加上年老色衰（其实也就是才过最青春的那段时间），琵琶女的人生从此从非凡的顶峰一下子坠入孤零的谷底。“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商人只重营利，对离别看得很轻淡，上个月他到浮梁买茶办货去了。浮梁：古县名，唐属饶州。在今江西省景德镇市，盛产茶叶。与其埋怨自家丈夫是商人重利轻别离，毋宁说商人岂是自己的知音人？（若非如此，在这浔阳江头的夜晚，琵琶女会会独自弹起琵琶？）“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他去了留下我在江口孤守空船，秋月与我作伴，绕舱的秋水凄寒。更深夜阑常常梦到少年时作乐狂欢，梦中哭醒涕泪纵横污损了粉颜。去来：走了以后。梦啼妆泪：梦中啼哭，匀过脂粉的脸上带着泪痕。阑干：纵横散乱的样子。人生的起伏跌宕与悲欢离合（重在“悲”与“离”）从此充斥在琵琶女的一生当中；孤苦和伤情从此陪伴于她的人生。“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我听了琵琶声早已摇头叹息，又听到她这番诉说更加歔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样都是天涯沦落的可怜人，今日相逢何必问是否曾经相识！听不懂的是赞美琵琶女的琴声，听得懂的岂不就是在述说自己的悲伤人生？“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自从去年我离开繁华长安京城，被贬居住在浔阳江畔便一直卧病。卧病之来源，一是被贬之心理；二是在此水土不服的偏僻之地。“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浔阳这地方荒凉偏僻没有音乐，一年到头也听不见管弦奏鸣。此被贬之地，一无高雅之乐，只有耳目闭塞！（地理环境）“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居住在湓江附近，低洼潮湿，院子周围，尽长些黄芦苦竹。此被贬之地，二无楼台之明，只有潮湿柴屋！（生存环境）“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在这里早晚能听到的是什么呢？尽是杜鹃猿猴那些悲凄的哀鸣。此被贬之地，三无知音相交，只有悲切哀鸣！（政治环境）“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春江花朝秋江月夜那样好光景；也无可奈何常常取酒独酌独饮。对朝廷的一腔热血和忠诚献言，换来却是被贬浔阳。除了无奈独饮买醉，还能如何？“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难道这里就没有山歌和村笛吗？只是那音调嘶哑粗涩实在难听。今晚我听你弹奏琵琶诉说衷情，就像听到仙乐眼也亮来耳也明。呕哑嘲(zhāo)哳(zhā)：形容声音噪杂。琵琶语：琵琶声，琵琶所弹奏的乐曲。暂：突然。虽然名副其实的“知音”，却是诗人从琵琶女的琴艺与身世，同病相怜，感慨万千。“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请你不要推辞坐下来再弹一曲；我要为你创作一首新诗《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被我的话所感动她站立了好久；回身坐下再转紧琴弦拨出急声。却坐：退回到原处。促弦：把弦拧得更紧。转：更加，越发。“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凄凄切切不似刚才奏过的单调，在座的人重听都掩面哭泣不停。正是有了知音的相交，更是因为身世的同病相怜。不管是顾影自怜的琵琶女，还是同病相怜的诗人，耶或至交的“归客”.......闻琴艺，看《琵琶行》，知音的是琴声，感伤的却是人生！“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要问在座之中谁流的眼泪最多？江州司马的青衫已被泪水浸湿！青衫：唐朝八品、九品文官的服色。白居易当时的官阶是将侍郎，从九品，所以服青衫。《琵琶行》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创作的一首长篇叙事诗。此诗通过对琵琶女高超弹奏技艺和她不幸经历的描述，揭露了封建社会朝廷黑暗、官僚腐败、人才埋没等丑恶不合理现象，表达了诗人对她的深切同情，也抒发了诗人对自己无辜被贬的愤懑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