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衡山路的断舍离
衡山路这些年是清寂了。清寂而不落寞，有着欲说还休的故事感和浑然天成的高级感。在我日渐懂得“少即是多”的年纪，衡山路也正悄悄做着减法，灯红酒绿少了，喧嚣的旧业态走向沉寂，高雅风华再现。所有的出现和消失都有条不紊，有理有据，成为大文创佳作。
岁月像支射歪的箭，不明归宿，只是一眨眼，就跑出了很远很远。在我很热闹的年龄，也正是衡山路宝马香车、商户云集的时代。1999年9月，衡山路被列入“上海市十大专业特色街”，进入它的鼎沸年代。登峰造极时，这条2.3公里长的路上云集着160多家商户，其中有100余家酒吧。酒吧街的标签现在看来似乎拉低了衡山路的品味，就像女士挂满五光十色的假珠宝，当时却还陶醉其中不自知。真正的名媛应该像安娜·卡列尼娜，只需一袭合身的黑色晚装和几缕散落在颈间的鬈发，素以为绚，就惊艳了全场。那种磁场是灵魂散发出来的力量。
衡山路从来都是上海的门面，也是一条通道，是徐家汇与淮海路之间的优雅衔接。当年法租界时期，这条路是著名的贝当路，是高级花园住宅汇集之处和休闲娱乐场所。1943年贝当路改名衡山路，南接繁华的徐家汇，往北毗邻淮海路，中间镶嵌了一段全长仅300多米却也传奇无限的宝庆路。
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在游走衡山路复兴路一带时曾说，“走进这里，不会写诗的人想写诗，不会画画的人想画画，不会唱歌的人想唱歌，感觉美妙极了。”
走在衡山路上，我时常会想起那些消失的、有些清流气质的店，进而追溯到一些往事和往事中的人，如此就温柔而惆怅起来。原来他们都还在记忆内存里，只是很少再将文件打开罢了。那时十年八年的风华锦绣就是一世一生，仿佛后面的日子都不要过了。不知不觉，如今正在上演的恰已是后半部剧情，在衡山路梧桐叶荣枯循环里有时也会感到岁月的情动。《至少还有你》有一句歌词深合我意：你掌心的痣我总记得在哪里。
上世纪90年代末的“天秤座”是我去过的第一家衡山路的酒吧西餐馆，气氛不错。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它开在天平路附近，如今的汇金百货对面。当年带我去的小伙伴在千禧初年技术移民爱尔兰，而“天秤座”也不知在哪一年悄悄易主。
衡山宾馆是衡山路的地标之一，前身是著名的毕卡第公寓，建于1934年，由法商设计，典雅清丽。一楼沿街的咖啡馆幽暗优雅，老派得有点固执，经年未变。我和不少友人在那儿相聚过，包括长跑奥运冠军王军霞，当时她怀着孕，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对面凯文公寓一楼的咖啡馆也是我有一搭没一搭不间断去过20年的店了，同样是复古风格，狭长的不规则房型勾勒了这座老公寓的转角。屋内有扇门通向一个很小的花园，花园里散落着几组桌椅，梧桐和绿草栽种在花园外的三角绿地里，与园子若即若离又相偎相依。在这个地段，这家咖啡馆一直很平价，品种也很少有变化，连菜单都老样子。
衡山路的店开开关关，能坚守独有风格的却也不多。我对这家咖啡馆的好感源于其气质的沉着内敛却又别致有趣。这符合我对几乎一切人物与事物的鉴赏标准。
20年前的衡山路夜晚，车水马龙活色生香，充满面目模糊衣着鲜美的人。那时我常去吴兴花园的云亭吃饭。吴兴花园不大但草坪青翠，坐在临窗的位置，窗外的青草、蒲公英和雏菊一览无余。如今云亭早已不知所踪，吴兴花园成为上海市反兴奋剂中心。
香樟花园也是存在感很强的所在。老洋房、半圆形沙发、中西合璧的美食、影影绰绰的烛光、脚感很好的拼花印尼地毯，还有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以及园中穿房而出的生机勃勃的香樟树，浓郁的摩卡咖啡、芝士烤龙虾、优雅的红颜蓝颜，这些精致要素构成了千禧初年的上海影像。如今的香樟花园变成了一家火锅店，那棵香樟树矗立在油烟中，笨拙而无奈。
那时桃江路也曾破墙开过许多店，如今早已返璞归真。弹硌路依然情调满满，尤其是车轮碾过时的质感；曾经东平路口的泰国餐厅藤曼老树缠绕，东南亚风情浓得化不开，如今店门与围墙一同被砌牢，墙上刷着“建筑可以阅读”的字样，显示它处于待定状态。东平路另一端的“和平官邸”前不久我刚去过，因地理位置特殊，手机信号十分微渺。这一带依旧高墙浓荫、庭院深深，既有着旧时风华，又有着某种对世俗文化居高临下的包容，点到为止，心照不宣。
曾经衡山路1号线地铁站出来一拐弯就是一条曲径通幽的翠竹小路，通往一家茶坊。有许多年魔都很流行这类和风汉韵的自助式茶坊，后来慢慢衰落的同时，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大量新兴公共空间，名曰会所。这家茶坊所在地如今已打通成了永平里，一个老式洋房里弄改造成的小型休闲园区，衡山路口进去，永嘉路口出来，咖啡酒吧西餐厅面包房豆捞坊云集。在当下的上海，这种网红打卡地风格的园区不胜枚举。
永平里对面依然是一家保龄球馆，却早已没了往昔的烈火烹油，保龄球馆只占据了一隅，成了一种逝去的休闲业态的象征性存在，遗址般的存在。
这家保龄球馆旁边曾是一家茶馆。茶馆前身曾是一家书吧：耕读园。二三十岁时我很喜欢这家茶馆，午后的阳光透过沿街的大玻璃斜射进来，空间里咖啡香、茶香、烟草香漫溢，朴素而恣意。
那些年，晚上八九点钟衡山路从乌鲁木齐路到高安路一段总是水泄不通，领馆广场的繁华登峰造极。如今，酒吧餐厅已屈指可数。这些风物如同一梦，速热也速朽。
对知性的涵养、对旧物旧情旧时光的珍存，让衡山路慢慢洗却了铅华，告别浓妆时代。告别不仅因为低端业态削弱了其固有的格调与韵味，交通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庞大的车流量对于需要开放空间的业态有着天然制约。
如今衡山路东段和西段又开始重新集聚人气，东平路的一家酒吧正日益成为老外最喜欢的上海酒吧之一。而西侧从衡山电影院以西到紧邻徐家汇商圈的衡山坊，人气趋于成熟。衡山坊由11栋建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花园洋房和联排洋房组成，曾是著名的高档住宅区，文人雅士云集。重新修缮后的衡山坊集中了艺术、创意、精品商业和精致美食等功能，不啻为迷你新天地。而衡山坊一带，正是20多年前我第一次与衡山路亲密接触的“天秤座”的原址所在地。
最近我在衡山电影院看过一部法国短片，它用浴室镜子讲述男人的一生：从刷牙时掉下一颗乳牙的小男孩，到脱下假牙的拄拐老翁，几个洗漱的重复动作，年华就在镜前流走了。散场后，我感慨万千。穿过马路溜达到徐家汇绿地的百代唱片旧址“小红楼”，它不仅可以享用当下，也能用来抚今追昔。在中国唱片发展史中，《义勇军进行曲》《大路歌》《毕业歌》等著名革命歌曲的创作都是极其重要的、“听得见”的红色记忆。作为职业音乐编辑，我欣见百代唱片馆的筹建，将重现聂耳、冼星海、黎锦辉等著名作曲家在“百代”的工作经历和创作历程。
衡山路及其延伸开去的衡复风貌区，是上海城市文脉的发源地和承载区，是兼具百年历史人文精神与未来时尚特色的文化高地。新旧交替、升级迭代之际的百年衡复，正逐渐恢复和重塑其清新隐逸、高雅人文、不疾不徐的气质魅力。有人说外滩是上海的大幕，而衡山路则是魔都的庭院，这座魔都的庭院正运筹帷幄，等待着整合成一盘大棋。
对于这几年衡山路的断舍离，懂的人自然懂。不过事实上，它是不需要很多人懂的。如果很多人都懂，那她该有多普通。尽管她始终聚焦着众多深情的注意力。这世间，可以慰藉寂寥的人终究太少，但在衡复随意走走，就会觉得你的心情她都懂。岁月不居，弹指芳华，唯有经历过独特的人生场景，才能将一切得失归于平静。衡山路，其实像极了西区的上海人。
END
《上海航空》2020年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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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号：魔都空音
总有一段路，需要和你走走停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