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练图:小姐姐们到底在“捣”弄些什么?
专注给给各路KOL的热文辟谣,又称,憋不住话得罪人。
(保持藏狐的微笑)
之前某位将褐布直接理解为褐色的布的作者,最近一篇唐代冬衣文章里又出现了令人迷惑的内容。
(此处省略会被人打死的文章截图,不影响我们科普就行)
文章里面关于丝织品名词的解释就不专门澄清了,大家回顾一下以前的文章就可以,这篇专门就说说大名鼎鼎的《捣练图》究竟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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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练图》局部
文章里认为被“捣”的麻纤维,理由是“高级柔软的丝织品,能直接剪裁下针的”,不需要被“捣”,并且,“有钱人穿的高级丝织品,基本用不着‘捣’”,捣高级的丝织品也无异于“砸东西泄愤”。
“麻”和“丝”,谁比较该被“捣”?
原文里其实,目前学者们普遍还是认为《捣练图》中被“捣练”的对象是丝织物。
我也找到文章参考的那篇关于捣衣的文章,里面的观点就是只有麻才经得起“捣”。这就太想当然了,丝织品不仅可以捣,还可以“碾压”呢!关于丝织品就经不起“捣”的说法,还是有点夏虫语冰的意思。
△ 丝绸砑光用的元宝石(丝绸放在石头下面,人站在石头上面)
不过轮不到我们着急,当年文章发了没多久,就被人反手一记就质疑了。所以,找资料的时候,还是得找得全一些。
△ 《再谈捣衣》文章截图
现在即便有一些资料里提到了麻,也是丝、麻并提。反正两个都说,就不能说我有错,还能落个不抠字眼的美名。
此外,《农书》里也有“捣练”的形象,其中对立式与《捣练图》基本一致。文字内容并提到这么做是为了“成帛”。而“帛”就是平纹丝织物的一种统称,很显然,她们在“捣”的就是丝织物。
△ 《农书》
之所以丝织物也难逃一“捣”,就是因为蚕丝也并非文章作者所以为的“天生柔软”。
服装面料天生柔软这种事,只有新时代的青年才这样天真的以为,我们之前介绍《的确良:你为“化纤”拼过命吗?》,以及早年的棉布,都挺糙的。人类啊,就是健忘,好日子只要过一个礼拜,就能忘记之前几十年的艰难险阻了。
蚕丝不柔软的原因是有丝胶,这个我们之前《把蚕宝宝变成丝绸,总共分几步?》里也提到过了。然而,缫丝时候用热水煮蚕茧,只是用温度和水分让蚕茧膨开来,多个蚕茧合成一股以后所获得的还只是“生丝”。
△ 打包待运的生丝
生丝这东西,接触过的都知道,非常硬。前几年,为了追求廓形,汉服圈有人用生丝来制作裙子,其实比例并非纯生丝。而且,生丝问题不仅是硬,而且不上色,染色以后非常容易脱色。而染色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古人,为了发挥蚕丝比其他纤维更好的染色性能,就需要去掉丝胶,获得“熟丝”。我们熟悉的彩色丝织物,有颜色都是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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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生到熟的这个过程,叫做“湅”。
现在也写作“练”(繁体字写作“練”)(两个字也称“精练”),也就是“捣练”的那个练。所谓“捣练”,“捣”是方式,“练”是目的。
需要注明的是,“练”也可以作为名词,指精练好但还没染色的织物,是从动词转变过来的。在《捣练图》的命名上,很多人会解释为动宾结构的,那张作者也是这么解释的。但这样一来就跟她前面所说是捣麻纤维前后矛盾了。
“捣练”丝织物起源应该很早,汉代的《捣素赋》说的也是这件事。“素”就是生丝织成的平纹织物,精练以后便成为了熟丝的“帛”。所以《农书》里才说女人们捣杵的目的是“成帛”。
不过“精练”的方式有很多种,“捣”只是其中一种,可以算作物理方式。此外还有化学方式,用碱性溶液浸泡;生物方式,微生物产生的酶。他们往往不是单一使用的,而是集中方式组合使用。
所以,千万不要像文章作者那样觉得“古代没有强力化学药剂或者人工高温高压环境”。古人为了获得碱性+热水的条件,还使用过温泉,依然是你那个机智又聪明的祖先哦!虽然没能形成系统的学科,但技术是存在的。咱不能用虚无缥缈的鸡汤来吹捧古代,又用拳拳到肉的否定来轻视古代,这两个不晓得为啥,总是能手牵手地出现。
蚕丝有“胶”,麻纤维也有。这就意味着,麻也需要精练。
用的方法也是化学方式、生物方式,有兴趣的可以去书里找。不同的是,丝绸精练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染色,麻纤维是为了让它洁白,因为纤维本身不好上色,所以有的还会增加薰白工序。
△ 沤麻(麻纤维脱胶方式之一) / 网络
纺织科技史里基本都没提到麻纤维需要“捣练”,但是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似乎的确存在丝织物捣一倒、麻布也捣一捣的现象。不过也是搭配其他化学、生物方式一起,以机械的方式加速脱胶的过程。
总的来说,无论丝还是麻,在精练过程中,“捣练”并不算必须环节且很少作为单一方式。那为什么古人还这么偏爱的“捣练”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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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古代女人的仪式感
“捣练”的动作从何而来?赵丰老师认为从“浣”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浣”在我们看来,就是洗涤的意思,但早期的字词语义分得很细,一般认为比较重的污垢用脚来洗才叫做“浣”。“浣纱”从看脸秒变足控。
用脚洗衣服这件事,很多人都并不陌生吧,至少我小时候帮妈妈这样洗过被单床套,在韩剧里也很常见。
△ 韩团AOA雪炫赤脚洗衣/ 网络
这种垂直方向的用力,很有可能就变成了唐代细腰杵的“捣练”。
除了《捣练图》中,陕西长安县的兴教寺也发现过石刻线画的“捣练”的形象,从女性的衣着看,其年代比原画作者张萱的生活时代还要更早。
△ 兴教寺“捣练图”
石刻版“捣练图”出现了两组对立持细腰杵的形象,却没有《捣练图》中其他的缝衣、熨帛等场景。可见“捣练”在当时已经成为了颇具象征意义的典型场景了。结合唐代时已经流行已久的“捣衣”诗,基本就是一个固定的流行题材。
而“捣衣”诗,与其说跟“征人”“寒衣”有关系,不如说它本质上是秋季的闺怨,更重要的是,它所突出的是女性的生活空间和生活场景。《捣练图》中出现的每一个场景,缝衣、熨帛、捣练,都是强烈与女性生活有关系的符号。
△《捣练图》局部
其中“捣练”因为配合BGM,而成为了最为突出的意象,被广大诗人们所喜爱。而“捣练”的基调,从《捣素赋》就开始被奠定了。
将“捣衣”设置在秋天,应该是在这个意象使用过程中,被固定下来的概念。黄小峰认为,这是四季仕女的格式,用以表达秋季,而另一幅高度相似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则表达春季的画卷,其他部分可能是散佚,也可能是画家所处年代对这一格式还没有完全成型。
△ 《捣练图》与《虢国夫人游春图》
郭若虚就提到周文矩流传于北宋的画作里也有“贵戚游春”和“捣衣”“熨帛”的作品,可见张萱所作的是流行题材,只是流传至今反而成了稀罕物。
而《捣练图》中的这些场景,在后世以女性为主角的绘画中其实是反复出现的。区别在于,“捣练”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从立式的细腰杵变成了卧杵。有学者觉得是因为精练的化学方式和生物方式有了发展,“捣练”这样的机械外力的重要性就下降了。
△ 《农书》
△ 仇英《捣衣图》 / 网络
这种场景,似曾相识,邻国的老照片和画里也可以看到。
根据黄小峰的观察,“捣练”后来其实就不怎么流行了,取而代之的是“熨帛”这个意象。虽然失去了具有节奏感的BGM,但比坐着锤布,“熨帛”场景更“宏大”,构图也更饱满,人物姿态也更加优美。实际上,很多人对《捣练图》中的场景,也是“熨帛”更有印象。
如柿庄金代墓葬壁画中,“捣练”变得很“迷你”,“熨帛”成为了“主角”,就可以发现“捣练”方式变化以后对画面的影响。甚至后来就只取“熨帛”这一意象了。
△ 柿庄金代墓葬壁画(黄色的是“捣练”,红色是“熨帛”)
△ 《汉宫春晓》中的“熨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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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题材中的意象“命运”基本如此。从生活开始,然后成为流行,从而拥有了特殊的象征意义,后来又逐渐淡出。
从现实本身来说,“捣练”并不一定是女性最常做的事儿,甚至并不是喜欢做的事儿,只是通过了文人笔墨绘制成图卷、诵咏成诗文,便成为了令人着迷的不朽名作。但推导回“捣练”这件事,让真实的归真实,艺术的归艺术,艺术高于生活但不编造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