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虫《Koala》

Koala
“其实我已经很老了,
老得让门前的那棵小树替我掉叶子,
我老得掉了一层土,
又掉了一层土。”
青梅酿
树上的槐花大朵大朵砸在地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秋已经很深了。天是八月中旬钴蓝的天,我却觉得像九月。
应该是春天——春天,莺歌燕舞,青梅酿酒,不诉离伤。
不诉离伤,可我还是将这八月,当做人生最后一程来过,所以我想象它是几月,它就是几月,我愿它是春天,它就是春天。
我把梦做成了蓝色,我把房子涂成红色,我把天空变成青色。蓝是晴朗蓝,红是釉里红,青是春日青。
我让自己沉睡着,醒来的时候,头发会长到腰际,在清凉的水里洗过,在彩色的阳光下晒干,然后戴一顶紫罗兰的帽子,穿一条玫瑰红的裙子,摘下绽放得刚刚好的白里泛着红的牵牛花,编成花环,戴在手腕和脚腕上,跑起来的时候,会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像小溪水轻轻拍打在鹅卵石上,风吹百花香。
春日青的天空中有一只湖蓝色的鸟,橄榄绿的林子里有一只桔黄色的鹿,大海深处,婀娜多姿的美人鱼在翩翩起舞。
然后冬天来了,来得猝不及防,凛冽的北风夹杂着冰冷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地来,天变成培恩灰色的,彩色的世界都变成银白色的,漫山遍野的白,刺得我眼睛疼。
就像一场梦快要崩塌了,我仰面倒在地上,脑海里是很久以前,我坐在亭子里拿起画笔画下那一片树荫的样子,身后是什么,是执念,我的执念。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时光只剩下一点点了,世界安静得只有雪,我眼前的雪花里,满是我的执念,我不停的去想,过往竟那样多,我怕我真的想不完。
我终归还是没有想起来,但我在临死的那一刻,看到了我的执念,在我眼前,在我心上。
常青藤
我做了一个梦,彩色的风,白色的云和蓝色的城。
梦醒时分,鸡鸣破晓,水天一色,秋真的已经很深很深了。
于是我真的也要走了。
是不是应该像一个诗人,像一个流浪的艺术家那样,背起画板,带上单反,拿走一支笔,徒步去北方。走的时候,留下一封用九十年代的牛皮纸包裹的信,放上一枝刚刚摘下的常青藤。
然后我一路步行,一路向北,一路的常青藤,一路的北风,一路南飞的鸿雁。
想象着终点的模样,塞北的大漠,传来生涩的琴音,还有马蹄穿花而过的哒哒声。
或许我会遇上一个流浪的歌手,他抱着吉他或者马头琴弹唱起民谣的时候,我还可以给他写一段
我打江南走过/我走向北方/去看看北方的云烟/江南寒/北方暖/何处是故乡/我打深秋走过/我走向冬天/去看看冬天的蛮荒/秋叶黄/冬雪蓝/恰如青花的街道向晚
或许我还会遇上一个姑娘,裹着朱红色的头巾,披着深红色的流苏,穿着大红色的裙子,长发和裙子被风吹起,我看到她的手将头发裹在脸上,低声呜咽。
她的心上人骑着棕色的马儿飞奔去了远方,留她在这里守望,于是我走过去抱住她,告诉她,会有一个人,骑着白马归来迎接你。我想我可以给她画一张画,用我所能调出的红色,画一个姑娘,和她的爱人走上红毯。
我还没有走完,冬天还没有到来,北方就开始下雪了,北方不同江南,江南的雪是白色的沙子,还未落地便已成雨,北方的雪才是真正的雪,是鹅毛一样纷纷扬扬的荡下来的,北方的雪落在手心里,竟比江南的雪还要温暖。
我举着相机对准南方的那一片草原,突然一阵悲悸,像是一座秋天在我心里轰然倒塌。
我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然后有骑着白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又传来生涩的琴音,不远处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唱:江南寒/北方暖/何处是故乡/秋叶黄/冬雪蓝/恰如青花的街道向晚/泛滥了思念…
恍惚间听到有人轻轻唤我:
Koala
Koala——是你吗。
波斯菊
我又做了一个梦,塞北的大雪,江南的云烟。
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也快要落下来了,我的记忆变得很薄很薄了。我能够清晰地想起塞北的雪落在我睫毛上的真实感,却无法想起是谁在我眼前,一声一声地唤我。
我起身,换上一条白色的棉布裙子,走向田野,摘下一大簇盛开的野菊花,又摘下几棵忍冬,插在我床头的花瓶里,长长白色花瓣配上圆润的淡黄花瓣,一簇簇的,绽放的正好。
再点上一支熏香,让房间充满檀香古老而又幽深的味道,品一盏茶,读一首诗,在清凉又透明的夜里,做一个有关于岁月,有关于色彩的梦。
我在庭院里种了很多花,我把不同季节开放的花种在一起,每一个季节都会开花,我的庭院四季如春。我种上紫丁香,种上兰莲,种上香水百合,还有波斯菊。
我在庭院里作画,不用纸,不用笔,用这些本身就具有颜色的花,它们在花园里一朵一朵绽开来,紫丁香是春的颜色,华丽而不娇艳;香水百合是夏的颜色,高贵而不媚俗;兰莲的冬的颜色,静谧而不冷淡;波斯菊是秋的颜色,丰盈而不悲凉。
再加上一点四叶草的绿,青花的蓝,我的花园,是彩色的海洋。
我坐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摇着橄榄色的老藤椅,吃着桂花糕,喝着桃花酒,听老式录音机里的昆曲,歌里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我看着头顶的梨花树,叶子很茂盛,梨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星星点点洁白纯粹的样子,很漂亮。阳光从千千万万的绿叶间流淌下来,已经被洗涤出了清凉芬芳的味道。我眯起眼睛就看到阳光凝结在睫毛上闪烁的七种颜色以及透过眼皮的一大片明亮的红,红得那么嘹亮。
我又摘下一朵梨花,放在鼻尖闻了闻,那是故乡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我一个人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喜欢这样一无所有的感觉,就像一个干净的死去的人,我过得很好,可我的心里,还是像缺了一块什么,我不知道,我找不到。
第二天清晨我起来,庭院里的花已经凋谢了,梨花和着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光秃秃的枝娅上有几个黄灿灿的梨子,远方的原野已是金黄的翻滚的麦浪,我意识到,秋或许不是悲秋,而是丰秋。
我将地上残落的玫瑰花瓣捡起来,晒干,沏上一杯玫瑰花茶,想了想,又拿来小杯子,沏成两杯,一杯在我面前,一杯在我对面——尽管那边没有人,但我在记忆中觉得,那里应该有一个人,和我一起品茶,相视而笑。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慢慢老去,玫瑰花茶还是清香袭人,我觉得我快要死的时候,突然眼泪就纷杂地落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该坐在我对面的人,怎么还不来呢。
爱琴海
我醒来的时候,海风抚过我的脸,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有一只白色海鸟停在我耳边,它身后是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很久以前我也有梦想,能够有一座海边的房子,屋顶用高粱红,墙用塞纳灰,地板用橄榄棕,窗帘用海的湖蓝色,桌子用浣纱,床用英伦,花瓶用景德,还有茶杯,用紫色好了。
窗外一眼就可以看到大海,有白色海鸟飞过,夜晚听着海浪的声音入睡,清晨看朝阳越过地平线,可以穿青竹蓝的裙子,拿着单反去拍照抑或架上画板画天空和大海,可以在沙滩上奔跑也许我可以,放风筝。
我每一天天亮了苏醒,傍晚吹吹海风就睡着,我听着大海的歌唱,我在海边写生我在月光下作诗,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好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快乐过呢。
我开始想念过去,但我只是模糊着想念:云旧了,梦破了,衬衫开始泛黄了。
我清晰地知道,我在过去很快乐。我还在不停地想,可有个声音说,有些故事还没有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于是我在这个声音里,又一次睡着了。
这一次阳光终于不那么刺眼了,我依旧穿上我的青竹蓝的裙子,拿起相机拍下朝阳刚刚从海水里涌出来的样子,拍下海浪在沙滩上翻滚起水花的瞬间,拍下海鸟扇动着翅膀长鸣的模样,我发现今天的海水不那么蓝,今天的海鸟不那么近,今天的旭日那么暗。
尽管今天很暗,但我终究想起了一点,大概是夏天的那一场雨,仿佛把一切都淋得发软变形,池塘边还有小孩子在捕鱼,我在池塘边的树下,树下有一把伞,我感觉得到鼻尖的呼吸,胸口的温度,有一滴雨,落在了我的脖颈间。
我眼前的世界又暗了一分,那一滴雨又顺着我的眼角划下来,变成一颗透明的珠子,落在沙砾上,消失不见了。
我该如何回忆你,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我意识到,我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原来当我看不见,我才会想起过去。
那就让它看不见吧,我想,我可以坐在屋子里,听听海风的声音,再想想过去。
从前是座灰色的坟墓,是秋叶黄了遍地,是大雪覆盖了世界,是我的灵魂,漂洋过海的追寻。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海风吹过,海鸥飞来,我想我能够想象得到,钴蓝的天,湖蓝的水,月灰的乌云,土黄的沙滩,白色的海鸟,金黄的夕阳,灰色的人,看不见。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Koala,Koala?
我顺着声音走去,走进柔软的沙子里,走进温暖的海水里,我的裙子扬起,我的头发飞起,我的灵魂飘起,我知道,我马上就可以看到唤我的人了,是你对不对,我的执念,一定是。
风信子
八月还没有过完,九月已走向远方。
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伤。
秋天的日照慢慢变短,接下来,又是一个冬天,这个冬天,我一定要穿得厚一点,再厚一点,因为我的身边,没有了温暖。
一看到槐花大朵大朵地往地上掉,一想到故人成双成对地走,我的心里汹涌已久的黑色就会翻滚而出,挟卷着残花远走。
哗啦啦,哗啦啦,绝望地向前跑。
我想时间到了。
今生只作最后一世。
依旧用古老的木头架子架起画板,放好画纸,放好笔,放好颜料。
结束的时候,我该用这些高贵的颜色作画了:青梅酿,常青藤,波斯菊,爱琴海,风信子。还有青花,秋叶,米驼,兰莲,松石,浣纱,英伦,景德。以及春日青,四叶草,香水百合,玛格丽特。
原来它们这样美。
第一幅画是彩色的原野和森林,第二幅是大漠塞北的小伙子和姑娘,第三幅是梨花树下的花园,第四幅是深邃广阔的海洋,最后一幅,是操场上,将球射入球门的瞬间。
我追寻了一路,终究是如此了。
无论我走多远,内心深处总有个执念,我相信他会一直在原地,等我归来。
秋已经深得凋零了,我已经死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个执念,他给她起名叫做,Koala。
她爱他。
“其实我已经很老了
及至这后来的一小段时光
我只是继续让门前的那棵小树
替我掉下最后一片叶子
世易时移处
我之所以说
你不来,我不敢老去
是没人的时候
我非常渺茫地希望,你也在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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