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海岛

前言:归来的云

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一艘银灰色汽船悠悠地驶向远方的海岛,澄澈清透的初秋阳光落在海上的涟漪间。船舷旁伫立着一位身形清瘦的少女,她戴着一顶米色遮阳帽,出神地遥望着视线尽头的沈家岛。

沈家岛四面环海,景致清丽,岛上的特色海鲜和民宿更是闻名遐迩。沈碧云走回船舱,靠着窗坐下休息。

“你们听说了吗,七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起特大燃气爆炸事故,”邻桌的微胖男生神秘而兴奋地对同伴说,“就在这岛的东南角,当时一家人都没逃出来。”

“胖子你就会吓唬我们,”他对面的年轻女生咂咂嘴。

沈碧云轻轻瞄了他们一眼,而汽船已经靠近了码头。

似曾相识的海风吹拂在脸上,她望着脚下细细的砂石,清风吹动了记忆的闸门,瞬间有无数张模糊的脸孔涌上了脑海。她感到鼻子有些微微发酸,口中轻轻念着那个蒙着尘埃的名字——其南雅苑。

一、生日惊喜

推开沈家别墅的门,凝望着记忆中的庭院,映入眼帘的一草一木都让他备感亲切。穿过整洁一新的院落,他走到内门的石阶前,从包中取出一把精美的钥匙,在锁孔中旋转着。

“大少爷,您回来啦!”沈家佣人苏兰惊喜地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男子,“怎么不和我们提前说一下呢。”沈家长子沈墨文常年在泰国经营玉石生意,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家。

“哈哈,兰姨,今天不是清书的生日嘛,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沈墨文将手中的行李递给兰姨,“他身体怎么样?”

“小少爷今天精神蛮好的,刚刚吃了保肝药,现在正在书房休息呢。”

沈墨文感到一阵宽慰,儿子清书自小患有严重的肝病,全家人心心念念着他的健康,几年前二妹星玫成婚,妹夫倪海东是一名外科医生,经常为小书调些保肝健体的药方,他对海东也很感激。

“那老爷子还好吗?”沈墨文想起父亲,想到这些年不在身边尽孝,心里又是一阵歉疚。

“老爷清早洗漱完就出门了,说是到海边散散心。”兰姨将沈墨文引到内室。

“嗯,那稍后我再去看他,我这儿有一尊玉观音像,他一定喜欢。”沈墨文眼里现出狡黠的神色,回头叮嘱道,“那我先躲起来,兰姨可要为我保密哦,”他打开主卧衣柜的门,纵身钻了进去,冲兰姨眨眨眼。

苏兰温和地笑了笑,躬身走出主卧,轻轻关上门。大少爷还是这么孩子气,她怜爱地摇摇头,准备走到厨房继续处理食材。今天是大少爷儿子沈清书的十二岁生日,大家好久没有团聚了,苏兰的心里感到暖暖的。她从冰箱里取出准备好的鳕鱼,回身放到案板上。

此时,厨房的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缝隙,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悄悄靠近。苏兰还来不及觉察,就被一块手帕盖住了口鼻,她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头也越来越晕,整个人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她身后的闯入者看起来有些惊慌,走上前去俯身查看苏兰的呼吸,发觉平稳无恙才放下心来,闯入者抱起兰姨的双臂,将她背到了走廊尽头的佣人间,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

“对不起,兰姨,我不想伤害到你。”来者默默念道,然后关上了房门,将那块沾有乙醚的手帕收进口袋。

二楼的一间卧室里,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冰凉的海风,窗台上坐着一个垂着头的女孩,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纤细白皙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张化验报告单,握成了一个绝望的拳头。

在报告单的上面,赫然显示着一份肝脏移植配型结果,她与沈清书配型成功,符合肝脏移植条件。

沈碧云紧紧咬着嘴唇,打开了房间里的衣柜。

二、生命取决于肝脏

“美心,现在店里忙不忙呢?”苏星玫摸摸怀中抱着的橘猫,“有段时间没看你回家了。”

“唉,还不是老样子,人来人往的,总顾不上回家。”戚美心放下手中的针线,“就是小书的病情真让人担心,我们做父母的,看孩子这么难受,真是……”她的眼睛有一些湿润。

“别难过了美心,只要找到合适的配型,小书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苏星玫轻轻抚着戚美心的背,细声安慰道,“再说,小云那孩子又懂事又乖巧,这是你的福分啊。”

“小云是个好孩子。我们领养她的时候,她才六岁,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墨文看着她出落得水灵大方,真好啊。”戚美心又拿起针线,“这条围巾是送给小云的,她最喜欢这种素静的米色,入秋后天气越来越凉,得给她先备着。”

“小云能来到我们家,说明彼此有缘分,你说对吗,大嫂?”苏星玫意味深长地望着戚美心的侧影,她正忙着编织手中的花纹,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苏星玫想起丈夫和她说过的话,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戚美心,沉思了片刻,终于欲言又止。一种仿佛约定俗成的沉默渐渐蔓延在门窗紧闭的起居室里,两个女人各怀心事。

厨房的门锁滴答一声扣紧,将兰姨安顿好之后,闯入者蹑手蹑脚地走回厨房,在里面反锁了门。他摘掉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蜡黄的面孔。

沈清书环顾着这间堆满器皿和蔬果的厨房,那些鲜嫩的颜色和香味,如同这个尘世的标记,然而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疲惫。刚刚将兰姨带出厨房,已经消耗掉他太多的体力,他靠住冰箱低声喘息着,心中只有一个深灰色的念头。

由于严重的肝病,沈清书常常休学在家,他和从前的朋友们关系越来越疏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习惯了这种孤寂。每天醒来,兰姨会给他送来早餐和药物,叮嘱他吃完,然后他可以在这间别墅里自由走动,读书,看些老电影的碟片,余下的时间就是漫无边际的发呆。在那些犹如魂魄出窍的时刻,他觉得肉体仿佛是一具樊笼,正在缓慢地腐朽,成为枯黄的尘埃。

父亲常年在外经商,母亲在岛上经营着民宿,旅游旺季的时候,她要留在店里,很少会回家。在这间偌大的房子里,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心早已停止了跳动。

有些时候,姑姑一家会来看望爷爷,姑父是一名外科医生,他曾经为清书做过全面的体格检查,认为只有肝脏移植能够拯救清书的生命。在那些黑暗的时刻,他只能和妹妹小云讲自己的心里话。小云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两抔深不见底的湖泊,那些时日,他就从里面打捞些光出来。

美好的回忆永远不会消散,但躯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虚无感,恒久地持续着。

清书从往事中回过神,他再次环顾着曾经温馨的家,浑浊的眼神变得清亮,又稍显感伤。他取出剪碎床单做成的布条,塞住了厨房门下的空隙,然后伸出手,拧开了灶台下的天然气阀门。

空气中漂浮着许多生命所必需的元素,然而此时此刻,无形之间,致命的倒计时已然开始。

三、海妖的吟唱

沈碧云感觉自己活在一个弥天大谎里。来到沈家,成为沈墨文和戚美心的女儿,成为沈清书的妹妹,曾经是让她最幸福的事,如今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用于肝脏配型的工具人。这些年来,沈家人对她的种种疼爱,在此刻看来如同包裹在糖衣里的利刃,如同披戴着伪善面具的讽刺。

他们原来只想要我的肝,碧云默默地想着。这种想法仿佛有毒的烟雾,一寸一寸地弥漫在她的心上。她想到自己的美心妈妈,她想当面质问,又感到难言的苦涩。

问清楚结果又怎样呢?如果他们大大方方地承认,领养自己就是为了给儿子治病,那她又该如何呢,她的委屈和恐慌并没有出口,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尽管蒙上了别有用心的阴影,却依然铭刻于她的身体发肤,而人毕竟是一种有感情的生物。

走吧,碧云,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从现在开始为自己而活。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如同蛊惑人心的海妖,发出了呓语般的吟唱。

站在命运分岔口的沈碧云,如同一颗漂浮在星河深处的孤单海岛,她渴望着解脱,也渴望着被拯救。

在楼梯拐角的图书室里,倪海东正在阅读一本肝脏外科的研究报告,他无意间发现沈碧云和沈清书的配型完全符合,可以进行肝脏移植,和妻子苏星玫商量了许久,准备等清书过完生日,就告诉大哥大嫂这个消息。

或许是读书太尽情,加上最近熬夜手术,倪海东感到有些轻微的头晕,然而他没有放在心上,随手将书放在一侧,准备靠在扶手椅上小睡一下。今晚是清书的生日宴,他准备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想到这里,他微微翘起了嘴角。

扶手椅上的倪海东渐渐失去了意识,他感到自己如同在行走在蓬松的海绵里,深一脚浅一脚。

起居室里的戚美心和沈星玫也倒在沙发上,织针和毛线散了一地,橘猫蜷缩在墙角,发出了不安的叫声。

躲在衣柜里的沈墨文全身瘫软,陷在衣服和被子的中间,恍惚间他梦到儿子清书恢复了健康,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去上学,去工作,结婚生子,拥有美好的人生。

佣人间里的苏兰依然在昏迷中,她蹙紧了眉头,仿佛感受到危险的到来。

整间厨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气味,沈清书双眼紧闭,靠着桌腿坐在地上,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昏暗,别墅的门口停下一辆警车。一名壮实的警员打开车门,拽出一个满面胡渣的男人。

“喏,到你家了,我们一起进去吧。”警员眯着眼盯着沉默的别墅,总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息。

男人从怀里摸出一盒烟,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谢谢您封警官,我也是想回来看看老爷子。今天还是我侄子的生日,一家人好久没团聚了。”

三年前,沈烈武因地下帮派活动中故意伤人,被警方拘捕后服刑,由于在狱期间表现良好,特批由封小宁警官陪同回家探亲一次。

黑漆漆的房子虚掩着门,沈烈武感到很奇怪,向里面喊着哥哥姐姐的名字,却无人应答。房子里没有开灯,黑暗中一片不怀好意的岑寂。

沈烈武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打火机,他想借着光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火焰点燃的瞬间,封警官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想抢过他手中的火。

只是为时已晚。瞬间爆炸的冲天火光将暮色燃烧成白昼,其南雅苑变成了一颗火种,最终化为一整个宇宙的尘埃。

后记:云深不知处

“爷爷,碧云来看你了。”她站在一座玄色墓碑前,凝望着碑上那张熟悉的面孔,照片上的沈其南保持着年轻时的英姿,目光炯炯地回望着自己。

离开其南雅苑的那天,正是哥哥清书的生日,沈碧云在垃圾桶里无意发现了一张化验报告,她误以为沈家领养自己,只是为了给沈清书治病。

匆匆逃离后不久,她在新闻里听说了其南雅苑的天然气爆炸事件,全家人化为齑粉,无一生还。只有清早离开的爷爷逃过一劫,后来被接入当地的福利院。

在爷爷临终前,她曾到福利院里见过爷爷最后一面,犹豫再三下,她还是问了那个问题。

病重的爷爷已然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紧紧地抓着碧云的手,用尽全力摇晃着,渐渐浑浊的眼神,仿佛在澄清着一些沉淀在时间里的情绪,向一些化为灰烬的记忆挥手作别。

“我知道了,爷爷。”望着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沈碧云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对不起……”

就像漂浮的海岛最终找到了温暖的港口,那些心事都绑在海鸟的羽翼上,随风而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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