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情]泥土芬芳
少波
世上没有永动机,但却有永动机似的农妇。
——李克楠《农妇》
一
外婆已经远行,可我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她。
在记忆深处泥墙斑驳的老屋门口,在被浓绿凉粉藤密匝匝缠绕的檀树下,她安详地坐在竹椅上,和蔼地凝望着我们,以母亲的温柔和外婆的慈祥,凝望着在人间辛劳忙碌的她的孩子们。
二
报晓的公鸡一叫,外婆就起身了,她从那张老旧笨重的大木床上坐起,悉悉索索穿好衣服,起身为几十口人的一大家子烧早饭。
天空异常的高远寒冷,幽蓝的天上,星星像调皮的孩子,对我们不停地眨着眼睛。那时夏秋季节的村子,是一个野性的世界——黄鼠狼在鸡舍旁出没,狐狸在牛栏边嘶吼,有时还有吐着血红长舌的野狼,听说专门进村找猪娃和啼哭的小孩。
大地还在沉睡中,外婆系上围裙,走进茅草苫盖的厨房。余温未退的灶头,紫红的火又燃起来了,空气里有了烟气和温暖。一大锅水烧开后,外婆下了几大竹筒白米,不一会儿,米粒在沸水里跳跃。外婆把这半熟的米粒捞起,盛入粗糙的大饭钵,做中午的煨饭;锅里剩的米粒,煮成或粘稠或稀溏的粥,待会儿各人按自己的喜爱去舀。
早饭的菜,通常是霉豆腐、雪里蕻。农家菜油炒起来的雪里蕻酸菜,有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碰上出笋的时节或家里做了豆腐,褐色的酸菜里就有了青青的笋丁或白白的豆腐干。
早饭烧好后,要去放鸡。把鸡从木笼子鸡舍里抓出来,塞进两个用竹篾编成的笼里,挑到野外收割过的稻田。遗落的谷粒,会飞的蚂蚱,蹦跳的青蛙,会把鸡们的食袋撑得鼓鼓囊囊。这活儿并不轻松,两大笼子鸡好几十只,压得扁担吱吱响,挑担人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到了田间,脱衣看一看,两肩免不了有些红肿。放鸡也不省心,黄鼠狼、狐狸、老鹰,都会来叼鸡。每逢这时,田野里人声鼎沸,人们拿扁担、锄头、破脸盆“哐哐哐”敲,把这些不请自来的偷鸡贼赶走。雾气消散,日上东山,一片红光,人们把鸡赶回鸡笼,又“嘎吱嘎吱”挑鸡回去。如果四姨美凤在,放鸡的事一般由她承担。
接下来的事是煮猪食。大缸里沤好的食物,需要拌一些米糠和青饲料,喂给嗷嗷叫的猪吃。米糠是现成的,青饲料要现切。阿姨舅舅们收工之后,带回来一堆堆红薯藤、南瓜藤、野菜,外婆收拾齐整,放进脚盆里,底下垫上一块砧板,用菜刀“当当当当”地切。春天里,切紫云英最是好看,切猪草的人坐在矮凳上,被翠绿的嫩茎和鲜红的花朵簇拥着,仿佛是传说里的神仙。
那些年,日子紧巴,几乎家里所有的开支,全靠鸡窝里母鸡的屁股和猪栏里母猪的肚子。
三
那个埋在柴火灰堆里的饭钵,被炉膛里铲出的燃烧着的草木灰,埋了一层又一层,到了晌午才会隆重登场。一打开,堂前立刻满溢着一股子草木灰煨饭特有的焦香。中饭的菜,大都来自屋旁的菜园,白菜、芥菜、辣椒、南瓜、茄子,应时而至。外婆最拿手的是鲫鱼萝卜丝,把鱼煎得焦黄,用酱油米酒煮得喷香;另起锅放油热锅,擦丝板架在锅上,嫩生生的萝卜被擦成细丝,炒至七成熟,放入煎鱼的锅里焖煮;上桌前加辣椒、青蒜,红是红绿是绿,那味道鲜的,让人吃饭直打噎。
最盼望冬天下雨,连续几天雨,生产队里就闲了。五舅拎着三角网,去萝卜山背的桐子坑,杜家岗的黄鳝坑抓鱼摸虾。运气好的时候,一个下午能抓几十斤泥鳅、黄鳝、鲫鱼、黄刺。
累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回家,昏黄的油灯点上了桌子,农家的晚饭开始了。照例是一些寻常菜蔬,还有些豆瓣酱、腌辣椒。逢节假日,供销社有咸带鱼出售,于是,村头村尾,家家户户,都会飘出浓郁的咸带鱼香。
一家人的饭食,几十头禽畜的嘴,几十个人的衣裤鞋帽,煎炒切煮,缝补洗涮,差不多忙完了,天也黑透了。外婆上了床,拉过蓝布花被,酸疼的身子终于可以在床头靠一靠了。我外公,一个精瘦的老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上几句关于菜秧、猪娃、粮食种子的闲话。一管旱烟,两人吧嗒吧嗒地吸,明明灭灭的火,映着皱纹和白发。末了,外婆把烟锅子在床沿上磕几下,转个身,睡下了。
那床沿是一根硬木,一乍宽,两乍高,被屁股磨得溜光。有月亮的夜晚,月光斜斜地穿过木头窗棂,照在厚实光滑的床沿上。
四
农妇的生活辛劳而单调,89个春秋转眼就过去了。
几场大病之后,她越来越佝偻了,和所有的前辈亲人一样,她知道自己该起身告别了。
母猪、仔猪不见了,村里早已不许饲养;咯咯的鸡群不见了,有三五只在院子桂花树底下追逐嬉闹;暗红的灶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煤气灶,一打火,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外婆的身影也不见了,如今在灶上忙碌的,是我的五舅妈水花。
只有窗外的竹林,依旧“唰啦啦,唰啦啦”地摇曳;屋旁树上的斑鸠,在烟雨或晴光里,依旧“咕咕——咕,咕咕——咕”地鸣叫。
清明节前的某一天,瘦小的外婆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我捧着她,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群孝顺或者不孝顺的儿孙,缓缓地走在村子的泥路上。
这个村子是外婆的故乡,也是我生命里的天堂;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她是我童年时的慈母,也是我中年时的孩子——弥留之际,她依依不舍握着我的手,犹如当年我紧紧牵着她的衣角。
菜园里有两座坟墓,一座旧的是外公的,他在这里等候二十多年了;一座新的是外婆的,墓碑上刻着:庐江郡先妣陈氏土香。
外婆走了,她用双手撑起了曾面临破碎的家,她用智慧教会了儿女平静地生活,她用宽厚赢得了十里八村乡亲们的尊敬,她走得干净而且体面。
辛劳了一辈子的外婆走了,确切地说,她又回来了,回到她活了一辈子的村子里,回到了她忙碌了一辈子的菜园里,回到了曾经种着白菜、萝卜、辣椒的菜畦中。
我含着眼泪,俯下身子,给外婆磕头。 在青草和野花之间,泥土散发着淡淡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