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董仲舒:有名无实的不幸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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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有名无实的不幸国师

©文 \ 苏则
来源:读嘉
☄ 他生前身后的经历,也确实非常类似儒家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

今天我们来聊聊中国历史和儒学思想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董仲舒。

近代以来,董仲舒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大家了解最多的,就是他主张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无疑是对中国传统思想多样性的一个摧残,也可以说是董仲舒一生的污点。很多人对儒学产生厌恶,就是从此开始的。也正是由于董仲舒和专制时代的“独尊儒术”,许多人把儒学和皇权划上了等号。恨屋及乌之下,他们把儒学也看做了专制的护符和帮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就不免把儒学的积极面和消极面一笔抹杀,像马克思说的那样,把盆子里的脏水和孩子一起泼掉了。

然而,真相是否如此简单?董仲舒这批儒生,是否完全就是给专制君主推波助澜的那批人?今天,我们就来还原这段儒学的历史。从这段历史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董仲舒:他的理想是在君主的专制时代,保存儒学的封建精神。但他为人懦弱,所以试图通过一定的妥协和合作,来抬高儒学的地位、压制暴君的威权。借助皇权的力量,董仲舒确实把儒家抬到了近乎国教的极高地位。但浮士德和魔鬼的交易,终究不是没有代价的。董仲舒的理想和现实背道而驰,最终,他和他改造的儒家一样,只是成为了后世帝王统治的工具。

一、董仲舒和《春秋公羊传》的儒学政治哲学传统

董仲舒(前179年-前104年)是西汉儒生,生于汉景帝时代,卒于汉武帝时代,见证了西汉早期君主专制逐渐加强的历史进程。我们现在讨论董仲舒的生平和思想,除了《史记》、《汉书》这些史料之外,主要依据的是他的文集,也就是《春秋繁露》这一部书,这部文集的主要内容,基本就是对《春秋》大义的引申和发挥① 。《春秋》是周代鲁国历史的记录,现有版本是孔子修订而成,属于儒学五经之一。在儒学传统中,《春秋》的地位要比当代人比较熟悉的《论语》更高② 。

董仲舒与《春秋繁露》

但《春秋》有它很麻烦的地方。它的文笔过于简短枯燥了——孔子的习惯是述而不作,更倾向于传承传统而不是发表个人意见。所以《春秋》的“大义”(重要的义理)被埋藏在孔子的“微言”(含蓄微妙的语言)里面,后人很难看懂。于是就有一些学者,给《春秋》这部经书做注释。“经”的注释,称为“传”。《春秋》的传,共三家:《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左传》相传是鲁国史官左丘明撰写,重在补充《春秋》忽略的叙事;《公羊传》据传为齐人公羊高所作,重在分析义理。董仲舒的儒学专业,就是研究《公羊传》的学问。

从文辞的角度上说,《左传》的记事文笔,当然要比《公羊传》的“微言大义”更有可读性;从史学的角度上说,《左传》的客观叙述较多,也要比给历史赋予了道德伦理色彩的《公羊传》更严谨一些。所以我们今天都很熟悉《左传》,但读过《公羊传》的人却不多。但我们也要明白,儒家的五经,不完全是纯文学或者历史之类的著作,它是肩负着中国封建传统和儒学的政治理想的。如果从承担这种理想的角度来说,《公羊传》很可能就要比《左传》更重要了。

那些纯粹的历史记录,虽然“客观理性公正”,但它们也往往是没有上面立场可言的。你可以用这些历史知识行善,也可以用这些历史知识行恶。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过去有很多人熟读中国历史,特别是一些专制帝王,但他们从这些历史里面学到了什么呢?他们学到的是阴毒的权谋和愚民弱民的诡计。正是这批人,“前仆后继”地在充满黑暗苦难的中国历史增添新的黑暗和苦难。

中国古代两千年专制史,有人在里面看到了“吃人”,有些人却在里面看到了“吃人”的方法:“这主意不错,我也要这样吃”。

《公羊传》阐释的是《春秋》的历史叙事,所以你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历史著作。但它和那些纯粹的历史叙事不同。《公羊传》从始至终,都是很直白地用传统儒家的政治理念去评价,而不只是去叙述这些历史事件。它的特点,就是把孔子撰写《春秋》时隐含的一些价值判断挖掘出来,加以放大。

譬如说,《春秋·桓公十五年》写了一句平平无常的:“十有五年,春二月,天王使家父来求车。”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鲁桓公十五年二月的时候,周天子派人来鲁国征求战车。现在的读者看到这一段话,可能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公羊传》就会去找这段话的“微言大义”。孔子写《春秋》,可以说是惜墨如金的。求车这样一件小事,他为什么要特地写出来呢?“何以书?讥。”为什么要写?是为了讽刺。讽刺什么?按照封建周礼,“王者无求”,天子这时候向诸侯求取战车是不合礼制的。

《公羊传》的这些阐释,有时候也会显得有些“过度解读”,甚至会产生一些前后的矛盾。这些前后矛盾说明,孔子在写作《春秋》时,至少在某些时候,也许没有公羊学家们想得那么多。但是,正是通过这些“过度解读”,封建周礼的一些基本元素被保留下来了,儒学的政治哲学传统也被构建出来了。这个传统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倡导君主专制的。恰恰相反,它对于等级制度的每一个环节都施加了制约。用董仲舒的话来说,“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 ③ ,上层失去制约,那么下层也会崩坏。前面“王者无求”的例子,也很明白反映了《春秋公羊传》对最高层的天子的制约。做个类比,《春秋公羊传》在华夏的地位,类似于西方的《旧约》,它是一部律法书,规定了哪些是可以做的,哪些是不可以做的。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主要也是在做这个工作。

在董仲舒身上,也同时存在公羊学传统的两个主要特点。第一,董仲舒这个人非常重视义理,也就是重视传统儒家用封建道德和等级维系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政治理念;第二,为了达到这些理念,董仲舒非常愿意通过公羊学典型的“过度解读”之类的方法,创造出他想要的传统。这两个因素叠加起来,就形成了著名的“天人感应”的理论。

二、天人感应:秦汉儒生“屈君伸天”的尝试

所谓“天人感应”,就是儒生对自然现象有目的的过度解读。其主要理论是:天象和人事之间存在关联。人间帝王需要遵循天道:如果人间政事清明,上天就会感到满意,自然风调雨顺;如果人间政事污浊混乱,上天就会降下灾异,比如地震洪水之类,警示人间的帝王,如果再不悔改,就要亡国灭身④ 。

天人感应:“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汉书·董仲舒传》)

我们要注意:天人感应这一套理论,很大程度上是董仲舒(或者秦汉时代的儒生)以“创造传统”的方式打造出来的。早期儒家是世俗气味很强的政治伦理学派,一般不讲灾异那一套。《论语·述而》里描述孔子,说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的弟子们很少见到孔子谈论怪异、暴力、变乱、鬼神之类的事情。早期儒家尊敬的名臣子产,也曾在《左传》中留下反对占卜迷信的事迹,并留有著名的“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的表述⑤ 。这个表述大致可以代表早期儒家的天人观点:天道过于遥远,并非人力所及,人间事务才是早期儒家关心的主场。

现代人有了比较丰富的科学知识,当然会更加亲近早期儒家的务实精神,觉得董仲舒有些神棍,觉得他搞的那一套天人感应学说,有妖妄迷信的色彩,是历史的退步。但真相果然如此吗?恐怕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让我们翻开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看看他为什么要开这个“历史的倒车”。《春秋繁露》第一卷《玉杯》篇,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表述:“(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要把君主放在民众的上面,然后把“天”放在君主的上面,这就是孔子《春秋》的核心思想。要注意,董仲舒“创造传统”的手段,在这里又一次发挥了作用。不错,《春秋》确实讲究“屈民而伸君”,但如我们前面所说,早期儒家主要关心的是人事;《春秋》的作者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同样阐释《春秋》的《左传》,也用正面的笔法,记录子产反对执着天道,追求人道的言论和事迹。所以《春秋》恐怕并没有“屈君而伸天”这个意思,更不用说“核心思想”(《春秋》大义)了。

但是,如我们所见,董仲舒还是强行创造了“屈君而伸天”这个“《春秋》传统”,这直接揭示了他搞天人感应的意图所在:要以“天”的权威,抑制君主专制。

我们知道,自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封建制度被废为郡县制度,政治权力被史无前例地集中到了专制僭主手中。在这个时候,封建儒家的政治实践其实已经失败了。子产和孔子可以重人事,轻天道,是因为他们在春秋时代,还有关心人事,影响政治的能力。但到秦汉时代,即使儒生想要真正意义上去关心世俗政治,也是存在很大危险的。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非常有趣的历史现象:在封建转变为专制的秦汉之际,原本世俗务实的儒生纷纷“神棍化”了,开始大量谈论早期儒家不太关心的“天道”和“灾异”了。

世俗儒家为什么讲起了天道?两个主要原因:第一,早期专制君主有畏惧天道的倾向;第二,直接议政危险,利用天道谈论人事,相对安全一点。

在毁灭封建制度后,秦汉以来的专制君主已经基本没有了在人间的制衡的力量。他们修筑长城、讨伐匈奴、屠杀豪杰、压榨商人,对他们来说,这个“人间世”似乎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但是,对于自然界的一些力量,他们还没有能力对待像民众那样去压制和毁灭。在《史记》中,像秦始皇这样胡作非为的暴君,也没有能力打捞沉埋在水流中的周鼎,并在湖南的大风中几乎无法渡河⑥ 。秦始皇对于神秘的自然力量心存畏惧,因此不得不信赖方士,希望他们在大海的仙山中为他寻找长生不死之药,帮助他克服自然规律。

所以我们又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事实:秦代的儒生和方士高度重合。在“焚书坑儒”事件中,那些因为诽谤秦始皇,遭到活埋的儒生,表面往往还有一层方士的身份,他们负担的是观察天象的工作,但同时又认为自己负有指正皇帝过失的使命⑦ 。专制时代初期,传统儒生转向迷信方术,这可以说是一种退化,但这种退化也是在专制时代的压迫下,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秦始皇暴政“焚书坑儒”的对象,在学界有一定的争论:这些被坑的“侯生、卢生”们,被秦始皇统称为“文学方术”。他们究竟是儒生(即“文学”)还是方士(即“方术”)?其实,从史料上看,这两个身份并不矛盾。他们是不得不披着方士外衣的儒生。(《史记·秦始皇本纪》)

西汉董仲舒的“天人合一”理论,实际上和焚书坑儒那批秦代儒生做的是类似的工作。只不过董仲舒把这套“借天道之名来讲人事”的政治语言理论化了。何以见得呢?我们还是从史料中去找证据。

《史记》记载,董仲舒大致是在汉武帝继位初期搞出这一套“春秋灾异”的天人理论的。这些年他在家里撰著了一本讲灾异的书。但汉武帝手下有个名叫主父偃的佞臣,他看到了这本书,觉得很了不得,赶紧把这部书汇报给了汉武帝。汉武帝于是召集儒生专门讨论这本书。

对这样一本神棍的书,为什么主父偃要心急火燎地告发,汉武帝要郑重其事地讨论呢?《史记》用三个字解释这个原因:“有刺讥”。在这部表面上讲灾异的书里面,渗透了董仲舒对汉武帝政府的批判讽刺。汉武帝当权后,对内强化君权、压制臣民,对外好大喜功、大举征伐,进一步破坏了过去的封建政治理念。只要是对传统儒学还有一些忠诚和了解的儒生,必然是会提出抗议的,董仲舒也不例外。

但是,现在的环境和孔子那时候不一样了。在君主专权的时代,你要批判君主,就会有人想要陷害你、毁灭你,所以董仲舒必须“改一改制”,用天道这顶大帽子来限制君权,用灾异这层保护色,来掩饰他对现实政治的批判。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认为《春秋》的原则,就是“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可以改变体制的表层,但要保留道义的精神内核⑧ 。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天人感应,就是改变了儒学世俗务实的外壳,但保留了儒学制衡君权的精神。

但即便董仲舒借用了这层保护色,他对时局的批判也还是非常危险的。主父偃向汉武帝告密,几乎就要把董仲舒弄死了。董仲舒后来也再不敢谈论灾异了——这就是很多人赞美的大汉“盛世”,在这个“盛世”里,人民不但不敢议论君主,连谈天说地、议论鬼神的自由都没有。

汉武帝:不得妄论灾异

当时还有一个比较有趣的历史细节,值得一提:当时参与判定董仲舒犯思想罪的人里,就有董仲舒本人的弟子吕步舒。这个吕步舒呢,倒也不像现代社会里某些告发老师的学生那样恶毒。他只是觉得这部书非常荒唐可笑,也不知道这部神棍学著作是他的老师写的,于是就把它的作者定罪了⑨ 。

这个桥段也可以证明我们前面的结论:天人感应理论总体上是董仲舒新创的东西。在那个时代,接受了它的儒生并不多,甚至连董仲舒自己的学生都没有接受。由此可见,“天人感应”,就是董仲舒的“托古改制”。

三、董仲舒和儒学在专制时代的命运

应该说,董仲舒对儒学天人感应传统的发明,还是有它的作用的。至少我们可以看到,仅在汉朝一朝时期,就有十五名皇帝因为灾异事件下罪己诏,自认无才无德,请求上天原谅。在这段时期内,臣民可以直言无隐,享受一定程度的言论自由。有人认为,天人感应就是搞迷信,罪己诏是唯心主义,都是腐朽落后的东西。但我们要知道,它在形式上固然是不得已的落后,但在精神和效果上,却还是反映了一定的对专制君权的制衡。在那个落后的时代,统治者仍然心存少许敬畏,承认自己可能犯错误,而在“进步”的现代,却出现了不少极端刚愎自用的独裁者——比如希特勒斯大林之流——认为自己永远正确。比起偶尔还能下个罪己诏的古代皇帝,究竟是谁更落后呢?

汉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冬十月,日有食之。诏曰:”…永思厥咎,在予一人。群司勉修职事,极言无讳。”于是在位者皆上封事,直言得失。帝览章,深自引咎,乃以所上颁示百官,诏曰:“群僚所言,皆朕之过。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借天道之名,董仲舒在他的著作中批判暴君、鼓吹仁政。很多现代人把这些语言当做老生常谈。其实,这些所谓的老生常谈,正是儒生们冒着生命危险做出的努力。董仲舒他们抨击夏商时代的暴君桀纣“夺民财食”,好大喜功,大修宫室,夺取民间的利益。而在这几个方面,史料中的桀纣似乎并没有显着的暴行⑩ 。董仲舒这些貌似针对古人的批判,实际上正是对汉武帝一类专制君主的影射。如果没有董仲舒他们的言论制衡,那么中国“阳儒阴法”的传统就会成为彻彻底底的秦政,民众经受的痛苦可想而知,也会大得多。

然而,董仲舒的儒学对专制皇权的限制终究还是有限的。董仲舒利用天命压制君权,动机上类似基督教对西方君权的制衡。但在古代中国,儒学虽然在董仲舒时代达到国教的地位,却终究没有达到形成基督教会这样的独立强大的自治团体。这一事实颇为复杂,很难以只言片语解释。但有一点较为明确:基督教在兴起成为罗马帝国国教之前,已在官方迫害之下,于民间有两三百年的组织积累。他们的地位不是依靠皇帝赏赐的,而是本来就有独立的渊源和资本。

而儒家虽然在春秋至秦汉数百年间保持了一定的节操风骨,却始终对世俗政治权力存在依附关系。前面我们论述了秦代儒生和董仲舒的事迹,我们也能注意到,虽然他们面对暴君做出了一些反抗,但侯生卢生仍是秦始皇的侍从,董仲舒仍向汉武帝求取独尊儒学的权力:他们始终属于君权体制的一份子,他们想要真正压制君权,就仿佛一个人要抱着自己的脚,让自己抬离地面一样不可能。

这同时也是从董仲舒到两千年后的康有为,试图从上而下实行政治改革的思想家们的失败之处。我们很难指望一元社会的专制君主主动分散权力。董仲舒他们试图和这些君主合作,达到互相妥协的平衡效果。但这些君主只会选择合作项目中有利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履行。汉武帝以思想罪打击儒生,使他们不敢再谈论天象灾异。他拒绝了儒家的其他一切请求,但对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要求,却愉快积极地答应了。如果说法家是为虎作伥,然后被老虎吃掉的狐狸,那么董仲舒这批儒生,就是试图和黄鼠狼共同管理其他小动物的愚蠢母鸡。如果黄鼠狼暂时没有像对待其他小动物那样把它吃掉,那也只是因为它准备长期吃母鸡的蛋而已。

董仲舒在汉武时代,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师,但在未来的中国历史上,他却留下了一个离奇庞大的背影。《史记》和《汉书》中的董仲舒,几乎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在和这位国师大致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司马迁(前145年-?)的笔下,董仲舒虽然正直博学然而显得懦弱,远不及早期儒家的先师孔子和他的门人,不过值得占据四五百字的篇幅。汉武当局让董仲舒去担任为人暴戾、杀戮臣子的胶西王刘端的国相,表面似乎是让董仲舒实现国师的理想,实际上却是想要陷害他。董仲舒怕因此获罪,称病还乡。他在汉武帝的思想封锁和当时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不但不敢发表自己的言论,甚至连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机会也已经不敢尝试。

但在两百年后的班固(32年—92年)的《汉书》中,董仲舒的列传篇幅就被扩充二十倍之多,达到了近九千字,即使是西楚霸王项羽也不过如此。此时的董仲舒,成为了“王佐之才”的化身,可以和古代名臣伊尹、管仲相提并论。董仲舒和汉武帝之间,近八千字的对策答问被班固全盘纳入,成为这篇传记的主体,营造出了专制皇权(汉武帝)和儒学教权(董仲舒)同舟共济、共创华夏盛世的假象。但这些冠冕堂皇的君臣对话不过是纸面文章,它们和董仲舒和儒学在现实中受到的打压和控制相比,毫无可信度。

在《汉书·董仲舒传》中,刘向称董仲舒“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认为早期儒家尊崇的伊尹、管仲都不在董仲舒之上。但是,这几位古代名臣都有自己的政治实绩,而董仲舒的政治建树基本都在口头和纸上。这证明儒学在专制时代不过是皇权的点缀而已。

作为古代中国专制时代第一位儒教国师,董仲舒无疑是专制时代儒学的代表人物,而他生前身后的经历,也确实非常类似儒家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在他们生存着的时候,专制皇权竭力打击、阉割和谋杀他们;但等到他们真正死去之后,就成了没有生命的统战工具,不妨竭力加以利用了。

鲁迅《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


注 释
① 贾公彦《周礼·春官大司乐》疏:前汉董仲舒作《春秋繁露》。繁:多;露:润。为《春秋》作义,润益处多。
②如章太炎《检论》《清儒》第十二:然流俗言'十三经'。《孟子》故儒家,宜出。唯《孝经》《论语》,《七略》入之六艺,使专为一种,亦以尊圣泰甚,徇其时俗。六艺者,官书,异于口说。礼堂六经之策,皆长二尺四寸。《孝经》谦半之。《论语》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谦焉。以是知二书故不为经,宜隶《论语》儒家,出《孝经》使傅《礼记》通论。即十三经者当财减也。
③ 《春秋繁露·玉杯第二》
④ 《汉书·董仲舒传》: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什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⑤ 《左传·昭公十八年》: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梓慎登大庭氏之库以望之,曰:「宋、卫、陈、郑也。」数日,皆来告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不可。子大叔曰:「宝,以保民也。若有火,国几亡。可以救亡,子何爱焉?」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
⑥ 《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
⑦ 《史记·秦始皇本纪》: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阬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⑧ 《春秋繁露·楚庄王第一》:今所谓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变其理……故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
⑨ 《史记·儒林列传》:今上(汉武帝)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着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救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⑩ 《春秋繁露·王道第六》:桀纣皆圣王之后,骄溢妄行,侈宫室,广苑囿,穷五采之变,极饬材之工,困野兽之足,竭山泽之利,食类恶之兽,夺民财食,高雕文刻镂之观,尽金玉骨象之工,盛羽旄之饰,穷白黑之变,深刑妄杀以陵下……但早期文献《尚书·牧誓》只列举了纣王的四条罪状,分别是听妇人言、不认真祭祀、不重用亲戚、任用逃犯做官。子贡认为:“纣之不善,不如是之什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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