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段若兮诗四十首
段若兮诗四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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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江南许配给我
段若兮
木窗棂雕刻出的都是琴韵
石板路铺开的都是水墨
琴声水墨里的江南
被迷一样的雨水寄养在乌篷船
雾霭的素手捻起蓝色的鸟鸣和露珠
细细地绣在黎明的衣襟上
青瓦 白墙 总有粉红的桃花羞红着脸
探出头脉脉张望
撑一把油纸伞 悠悠转几回弄堂
就能在一阕词里遇见相思的人
摇橹送水 水送着船 驶入远山的画屏
这一册妖娆山水 是你肩头斜披的锦缎
荷花 莲藕 红鱼 白米 丝绸
如瓷的光阴在一盏茶的清香里和衣而眠
昆曲 丝线一样的昆曲是江南柔若无骨的流水
柔若无骨的江南 是我一个人的流水
暮色涉水而来 泊在白莲亭亭的岸边
月光穿一件素白的衣裳
被风轻轻扶着 莲步走过流水婉转的回廊
薄醉的人扶着月色回屋
轩窗外 芭蕉把影子画上墙头
灯影里 抱着整个秦淮河的桨声归来的江南
是我一个人的江南
手执一截碧绿的笛音祈愿：
请把江南许配给我
让我以女儿之身 做你的夫君
薄醉
段若兮
如同花朵慢慢地打开筋骨
淡的香如白绸的水袖把窗前的月色晕开
如同在白绸子上绣下婉转的藤蔓
让藤蔓慢慢地长出细弱的叶芽
如同这叶芽慢慢地变绿
薄的翠绿 浓的葱绿深的墨绿
绿得像醉在琴弦上的半壁江山
如同这小小的酒樽可以盛下天下所有的水
如同所有的水远道而来千回百转只为了这一杯酒
这一杯清冽的酒中映着你转身白花落满肩膀的样子
这一杯酒清冽得让我背过你流着泪水
不要远走
我们择一处鸟语寂寥的空山 在长亭下饮酒
空山外长亭外 换几次江山换几次人间
我们只对着空山的空 对着长亭薄薄的暮色
无言地饮酒
夜之幻象
段若兮
把一个独坐黑夜的人
像一方砚台镶嵌在夜黑色的书案上
风引着狼毫 要从我这里蘸取月光
这月光几经研磨 沉淀已经有了芦花的身子
蘸一笔月光 挥毫笔下便有芦花开满水榭
便有纯白的人趁着兰舟 携清歌而来
收笔。让兰舟只在水中停泊着
让月色重新流回夜晚
把砚台再次放回书案
我要爱你
段若兮
我要爱你
我用这句话向你示爱
也向你宣战
我是手握屠刀和玫瑰的那个人
一出生就穿着嫁衣
我唯一的新衣裳
我要找到你
像罪人一样爱你
像必死之人一样砍伐你
这是一个遥远的男人
段若兮
把他从自己的壳里搬出来
就放在最近的对面
他和你之间隔着很多距离
很多时间
隔着很多男人和女人
很多个季节和很多场雪
很多次醉酒与醉酒后的清醒
隔着很多语言和不会说话的故事
你可以去凝望 或者心疼
但一定不能去拥抱
这么遥远
遥远到只愿看这一眼
只愿见这一次
见过这一次后
后半生 就要一直陌生
我用残损的手掌抱紧你
段若兮
指骨被扯断了。疼痛从七百年后传来
我用残损的手掌抱紧你
在没有腐朽之前，用风的嘴唇，一次一次
——吻你
七百年后，有人闯入墓穴，指着我们说：
你看！一具尸体抱着另一具尸体！
……要把我们强行分开时，扯断了我的指骨
此刻，我要在你面前把七百年后的疼，哭出来
再擦干泪水，用尚且完整的手掌抱紧你
细花围裙
段若兮
你一直抱着我！
抱着我的腰。皮肤之下的子宫，卵巢，脊椎的下端
莲花一样的骨盆，幽谧的小径，清凉的泉水
——你抱着我作为女人的所有荣耀和疼痛
你紧紧抱着我，把我抱进一场又一场人间烟火
你知道的，我曾在卷心菜的迷宫里走失
又在碗碟的碰撞声中走回来
你知道的，洋葱让我流泪
我从菜谱中划去了
你看见我拿刀，剁鱼，刮去鱼鳞时头发散落下来
……刀切破手指的时候，也是你这样抱着我
用尽所有的花朵
——抱着我
一只小鸟停在树枝上
段若兮
天空之空，做了一幅画的宽幅留白
一只小鸟，一根树枝，被最简省的笔墨带入画境
抬头观赏的人，都站在画框之外
一只小鸟，以羽毛上的靛蓝色彩存在
以水滴一样的鸣声存在
以纤细小爪抓握树枝的微弱力量存在
还有它浅黄的喙和眼中的一小块天空
饥饿时的米糠和小虫
一只小鸟站在树枝上，树枝上传来的是风的颤动
天空盛大，小鸟以树枝为宅
——住在风中
枯荷记
段若兮
只有你的枯败配得上我的深情！
——一池枯荷。衰微，枯槁
站在祭坛中心，等待时间最后的刀斧
秋风初起
荷，放下妖娆馨香的前世
只收藏一颗莲的孤心
她隔着辽阔的水域质问我：
卸去浮华之后，你，还拥有什么？
秋风盛隆
这空茫人间刚好做一只酒樽
我唯有斟满苍凉之心，邀你
对饮
去见见你的仇人
段若兮
不要带剑 也不要带酒
不用刻意筹备清风明月的薄礼
不用描眉
也别穿新鞋子
就像黄昏时去菜园子
只是去看看豌豆花
开了几簇
去见见你的仇人
就像去老铺子买桂花馅的糕点
悠悠走过几条老街 拐个弯
就到了店前
看过了就自己走回来
像从菜园子回来
像从糕点铺子回来
在风中听风
段若兮
秋天垂下额头，让云再低一点
书摊开，很少翻动
故事中的人耽于薄酒
妇人在院子里洗花布床单
几枚黄叶从高处落下
孩子在草丛中苦苦寻觅虫穴
小船泊在渡口，渡口无人
一首绝句等待结尾
等了很久
有万顷湖水捧着针脚细小的涟漪
有万顷水草，穿着绿裙子
在风中
听风
当我老了
段若兮
坐在上升的暮色里，掌管天空、露水、大风和星辰
太阳和月亮是我的两枚印戳
人间如瓷，还是脆弱而美好的模样
孤独？
我的孤独在年轻时就已挥霍尽了：
那时我慷慨如帝王，把孤独炼成金块，抛向人间
人间回报我以草木之心
皇冠？随手送给一个过路的孩子，不问他的姓名
来处和归途
当我老了，我不需要任何一个男人的爱情
心底只留下温柔的狮子，善良的狼，高贵的鹤
谦逊的泥土和转瞬即逝的露水
我会依次爱上拐杖、轮椅、病床和窗外小片的天空
……天空中有王的面孔
温柔地爱着药片、病历、水杯、老花镜和古旧的线装书
我要把爱旧了的人间再深爱一遍
当我老了，白发飘垂，皱纹深刻
众生皆老，而诸神爱我
我仍以枯尘之躯，保存洁净的泪水
在每一次抬头仰望时
流下来
她从田野走来
段若兮
……她走近了，身后的田野就消失了
河流静止，绯红的云彩收拢翅膀
嘴里含着一根草茎
草茎上还沾着露水
……她走近了，田野就消失了
她轻咬草茎
唇上染了青草的汁液
我应该跑过去叫她：妈妈！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是一户人家的三女儿
还没有遇见我的爸爸
瀑布
段若兮
水能立起来吗？！
——立起来就是瀑布！
水站立在深潭和悬崖之间
——深潭是水的胞宫。水在潭底发芽
分蘖，抽枝，长出透明的藤蔓
攀上崖顶
悬崖是天空的栏杆。天空低矮
鹰翅宏大
瀑布升起来，以风为梯，扶摇而上
天空更低矮了，从鹰翅上滑落。缓缓地
沉入潭底
桃花
段若兮
荒山，绝壁，静水庵的侧院
一株桃树把花朵开成经书
只有风来吟诵，只有一只黑雀栖枝
叫声哽咽，久久不去
风，是那唯一女尼的化身
那黑雀，又是谁呢
入夜，桃花艳得过分
明月高悬如斧
赔偿
段若兮
我不小心想你了
把我的心想出了豁口
我修补不了
你要赔偿我
你要去放羊
要在门前的山上种满大豆和高粱
还要栽种十万亩糯米团一样香甜的月光
你要去砍柴
挑到南庄的集市上去卖掉
为我 买布料做衣裳
还要再翻一座山
请求那位快要盲眼的阿婆
在我的裙子上绣满芍药和海棠
你要去天桥卖唱
你要早起 躲过豹子和黑熊
去森林深处捉一只会唱歌的画眉鸟
你要和邻村的大哥学会酿酒
还要在屋后种一颗枣树
再把它砍掉
为我做一把梳子
你要陪我去庙里拜佛
把你奶奶留下的翡翠手镯给我
把你母亲留下的玛瑙耳坠给我
你要把你的姓氏和名字抵押给我
你要把你的身体打开
把多余的骨头和心脏都扔掉
让我住进去
我一定是死了
段若兮
只是这么久 我还以为自己活着
于是坚硬地活着 并生出贪婪
我一定是死去很久的女人
带着明艳的肉体和眼眶中的蓝湖水
像一张过期的船票
周围是和我一样死去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是我在人世间隐秘的情人
我总是想用我甜的血吻伤他们
没有战争 瘟疫
杯沿上没有透明的毒汁
我应该是缓慢死去的吧
一座雕梁画栋的房子
被拆去梁柱 轩窗墙角栀子花的潮湿香气
被腾空珠宝 案几帘下的薄月光
被取走情书 衣裳爱意和痛觉
每天穿着发皱的灰袍子
走过地铁站 公园食品超市
黄昏时常常路过自己的墓碑
会坐下来 听血流温柔的滴答声
抬头看人间的云
为我守墓的那个人
总是扶着茶杯打盹
谁家的小女儿？
段若兮
我希望清晨无限漫长 像一杯醇厚的茶
不断被注入新的泉水
有慈悲的手一次次端起杯子
我希望太阳和霞光抬着的红轿子
被一场雨和一场美酒耽于途中
让以露珠为替身的小女儿
永远不要出嫁
我等你
段若兮
等到别人不再等你
等到传言说你死于疾病
或者死于酗酒和情杀
等到你的朋友提起你
只是低着头大口喝酒
我不举杯
不和他们一起祭奠你
等到你的家人为你建起空的墓穴
等到他们的悲伤升起
又在时间里降低
我从不悲伤
只是为了避开你的坟墓
我上班和回家都要绕道很远
不愿独自去老
我总是小心地藏起白发
擎着磷火般明艳的面孔等着你
用有毒的诅咒等着你
用想象中的发脾气
和用力撕扯等着你
等到把一个人等成一个名字
时间的齿痕消退
等到我忘记我在等你
再靠近一点
段若兮
因为天黑了 要彼此看清
让我们靠近一点
因为好久未见而此刻见到了
让我们靠近一点
因为可能再也不见了
让我们靠近一点
因为这一刻眉目安详嘴角上扬
让我们靠近一点
因为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绝望
让我们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怨
段若兮
怨你
一定要用一个完整的夜晚
这样的夜晚
一定不能被虫子咬出小洞
不能被檐角蹭破皮肤
少了一厘米 都是不完整
都只能用来写写情诗 回忆初恋
或者做做针线活
都不能用来怨你
天亮了
只用了清晨的第一缕晨光
我就原谅了你
与茶
段若兮
叶尖上开出白荷花 绿荷花
叶底散开的是山腰的云雾
茶遇水而活 人遇茶而活
饮下这水墨的月光
不听笙歌
身体里的青山醒转
胸腔打开小小的柴扉
迎流水进来
水遇茶而活
水本是空山
茶给了他鸟鸣 松香
给了他到此一访的白云
白云深处的人家
不问魏晋
茶不醉 不癫狂
不谈世事
我们不忧伤
这茶香就足够了
只水袖玲珑 风月不起
身未动 心已远
忽而又近
就停在这里吧
别说你要归隐三百里外的桃源
还是约定了下次聚茶的时间吧
也别说要卸下风尘
我们本就没有风尘
写水
段若兮
水醉了便是酒
坐到你的身边
便是你的女人
冷了 会是冰
暖了 就是桃花的脸
借水光漂洗月影
乡愁却伤了身
水站在轩窗外
就有人低着头听雨
把水放在高处
藏于云和天上的宫殿
放在山腰
藏于雾和远游的老神仙
让水远离 半生光阴就走了
让水回来 只绕着这小院子
只映照着白梅的身子
给水披一件霓裳
水就会跳舞了
青眉的少年 兀自醉了
催促水去送一首情诗
眼波绿了
相思浅浅地疼了
叛徒
段若兮
那些女共产党员很坚强
皮鞭落在他们的肌肤上
血肉在特写镜头下开花
电烙铁落在她们的肌肤上
她们没有说出战友的名字
我却因假想皮肉烧焦的味道而掩鼻
竹签钉进手指
她们嘶喊晕厥
男人扑倒在他们身上
要她们的肉体
她们没有暴露组织
如果我是她们
皮鞭没有落下来之前我就招了
电烙铁没有烧热之前我就招了
竹签没有钉进手指之前我就招了
男人没有扑过来之前我就招了
我一字不差地供出了战友的名单
联络的地点和接头的暗语
我可能会被杀死
带着叛徒的耻辱死去
也可能会被放出来
带着一个女人的罪恶 活着
2014年夏 西北大旱
段若兮
我借用高原断裂的脊背爱你
我借用一株玉米和她众姐妹的亡魂爱你
我借用一个老农丧礼上他老年妻子干瘪的泪水爱你
我借用一个妙龄女子情书中龟裂的吻痕爱你
我借用一场谋杀案中芳香的血迹爱你
我借用麦芒上的黄金爱你
原谅我
因为极度干燥
我已无法用一个女人的身体
爱你。
蝴蝶
段若兮
斑纹。色彩。翅翼上悬坠的风
蝴蝶闯入四月，化身为豹
雄性。
嗜血。无羁。没有盟友
每一次振翅都招来花朵的箭镞
三月的牢房太暗黑了
需要蝴蝶来砸碎枷锁
蝴蝶如豹！嘶吼，四野倾斜
花朵暴动
大地呈现崩塌之美
……花朵的血液快要流干了
蝴蝶是一只充满仇恨的豹子
扛起负伤的四月
奔向酴醾之境
女人
段若兮
腰身一定要变得粗壮！难以入诗 ！
乳房也要干瘪！下垂！
像是春天被腾空了所有桃花，而我
也是空了
让双手变得粗糙，不再触摸丝绸和风
只日日洗涤碗筷和男人衣领袖口的油污
从脾性中剔除棉质成分：打骂孩子
又抱在怀里唱着谣曲哄他。哄睡后
自己再去偷偷地哭，哭……
这嘴唇说出的话语是带锯齿的！
适合去菜市场讨价还价，适合
和对街那个肥硕的女人，为一只鸭的模糊死亡
叉着腰口水横飞地对骂！
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计算水电费，关心晚餐和菜价
从不想念初恋的人，不穿高跟鞋
不研磨咖啡
与所有涂抹口红的女人为敌！
让皱纹过来！让白发过来！
我们围坐在葡萄架下，说说南坡高粱大豆的长势
让半生日月归来！让满堂儿孙归来！
我们端着大粗瓷碗吃饭，碗里盛满土豆
猪肉和粉条
……不弹钢琴！不喝红酒！
让这目光浑浊！智力减退！
不读任何一首情诗
不懂前戏
让我的男人
习惯我身体上的葱花味和油烟味
甜米糕
段若兮
炉膛里的炭火，笼屉上的热气……
外婆揭开竹盖，用细长的竹筷夹起米糕
放在青瓷的碟子里
撒上桂花、枸杞、蜜浆
隔着厨房一层一层的湿气
把米糕递给我
这一次，我远远地伸手接了过来
外婆笑了
就像她还在世一样
那个被叫作“母亲”的女人
段若兮
多好！
我们都是女人
这样我就可以用我的身体受你的苦
多年以后
我只能用我的心走进你的心
我仍然活着，卑微、深情、荣耀
使用着你做饭的手艺，洗衣的习惯
连哭泣的背影也是你的
木梳又断齿了，你绣的海棠一天天变旧了
而我却在这褪色的花瓣里活了过来
端庄、虔诚，小心地长出芽蕾，就要
……就要开出花朵了
你一定要明白，这花朵是我的
也是你的
人间烟火
段若兮
母亲推开厨房的门，天空和大地就远了
近的是泉水
用泉水洗净双手，把蓝花围裙系在腰间
——一个女人诞生
手握一支青绿的蒜苗，开始掌管人间烟火
菜刀，以雪和月光为刃，起落之间
案板上开出四季
你挥舞水、火、草木、禽灵，在碗碟间排兵布阵
腕上的玉镯绿得能流出一江春水
就要流走了。所有繁华，所有恩仇，都会被水带走
岁月、生死、爱情、儿女，只在一间厨房里入定
水滴一样的心，被碗碟上的青花读懂
人间有诗酒茶花，有琴瑟和美人
我的母亲只把黑发盘在耳后，身影被灶火映在墙上
那面墙就有了菊的呼吸
古老的灶台燃起烟火，你又一次把炊烟扶上云头
此刻天空低矮，斜靠在屋檐上
怀里紧紧抱着红雀的新巢
当饭香从灶台升起，窗花更红了
水汽弥漫的厨房里，母亲眉目如玉
她抬头看你的时候，日月变小
小如一枚玲珑的珠花，戴在她的鬓角
俗世男女
段若兮
我们搭乘暮色回家
像两片游荡的叶子，被浓稠的黑夜收留
已把蜜汁和火焰捧给白天
都变成了灰烬
夜晚的我们，陈旧，发皱
在拥抱时瞬间苍老
两具肉身亲密而陌生
彼此冲撞，调情
片刻温存
被一场做爱撕成碎片
又被一场睡眠重新缝合
其实，我是爱你的
其实
我爱你和我恨你一样多
喝酒
段若兮
我们不谈情说爱
不能用爱稀释了酒的浓度
我们只是低着头喝酒
喝五谷里的时间
喝时间里的琥珀
再斟满
碰杯就是我们的肌肤之亲
我们不点灯
不脱衣裳
我们只是低着头喝酒
相见
段若兮
你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校门
低着头，还在思索那道没有解出的题目
皱眉时，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头发又长了，额发快要挡住眼睛
宽大的校服裹着你纤薄的肩
还未发育成熟的细小的乳，膝盖上结痂的伤疤
只在领口露出一截明亮的锁骨
……你应该是美好的
而你自己却不知道
树荫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
你眸光一闪，跑了过去
你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是我
你，也是我
喧哗
段若兮
这世界太吵了！
——绣花的声音，描眉的声音……堕胎的声音
偷情的声音！逼婚的声音！讨债的声音！
打耳光的声音！
哭泣的声音，哭泣后撕扯拥抱的声音
脱衣服的……声音
床板嗥叫的声音，体液翻滚、肉体轰鸣的声音
磨刀的声音……
……下跪的声音
只是黄昏时，一个母亲唤孩子归家的声音
让整个村子都安静了
只是入夜时，一只白狗对着大月亮吠叫的声音
让整个人间，都安静了
旗袍
段若兮
先把灵魂搬出来
给身体以山川 河流
以千树梨花的暗香
以万亩桃花的粉调
再邀秦汉时的明月作陪
兑入宋词里的流水轻愁
还有烟雨遥渺处的天青色
落红小巷深处的等待
好了
把灵魂搬进来吧
让她在一枚盘扣里
闭关
我要做个庸俗的女人
段若兮
腰身一定要变得粗壮！难以入诗 ！
乳房也要干瘪！下垂！
像是春天被腾空了所有桃花，而我
也是空了
让双手变得粗糙，不再触摸丝绸和风
只日日洗涤碗筷和男人衣领袖口的油污
从脾性中剔除棉质成分：打骂孩子
又抱在怀里唱着谣曲哄他。哄睡后
自己再去偷偷地哭，哭……
这嘴唇说出的话语是带锯齿的！
适合去菜市场讨价还价，适合
和对街那个肥硕的女人，为一只鸭的模糊死亡
叉着腰口水横飞地对骂！
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计算水电费
关心晚餐和菜价
从不想念初恋的人
不穿高跟鞋
不研磨咖啡
与所有涂抹口红的女人为敌！
让皱纹过来！让白发过来！
我们围坐在葡萄架下，说说南坡高粱大豆的长势
让半生日月归来！让满堂儿孙归来！
我们端着大粗瓷碗吃饭，碗里盛满土豆
猪肉和粉条
……不弹钢琴！不喝红酒！
让这目光浑浊！智力减退！
不读任何一首情诗
不懂前戏
让我的男人
习惯我身体上的葱花味和
油烟味
玉米
段若兮
作为女人
我羞于在你的面前褪去衣衫
我肌肤上的山水
体内的仙境
都因为自卑而收拢翅膀
剥去荆棘和风暴做成的外衣
剥去丝绸和流水做成的内衣
你袒露金质的肉体
天空打开所有的门
所有的太阳
在这一刻 走下神坛
一生为你下厨到老
段若兮
把厨房想象成一座孤城
四面环水
请你只带着剑胆琴心归来
指尖聚一泓流水
和肥瘦相间的日月对坐
白米 油盐 衣裳 没有传说
你在南山之南
我在水湄之东
隔着三尺灶台
读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巴山夜雨
读竹外桃花 读鳜鱼肥
屋后只种四季菜蔬
从不豢养明月
无诗无酒 没有小蛮腰
素味的花间词 不说恩仇
刀切破手指
为了小心地藏好疼痛
我想象 我已得一人心
三生不悔
慢慢
段若兮
云层一定要慢慢地打开
阳光慢慢地渗入院子
秧苗上的雾气一定要慢慢地散去
红盖头一定要慢慢地掀起来
你要落泪么
泪珠一定要慢慢地落下来
胭脂色的红晕一定要慢慢地
慢慢地再慢慢地暗下去
慢慢地用柴火烧水
慢慢地等待远归的人敲门
小女儿慢慢地长大
石榴树慢慢地开着红花
像一个女人一样慢慢地去爱
慢慢地去老
慢慢地伤心和欢喜
慢慢地折叠好红嫁衣
墓碑上的青藤慢慢地慢慢地长出湿凉的触须
白粥
段若兮
只穿一件薄衣裳归来的米粒
一定要用泉水洗去这一路的风尘
洗出你凉薄的冰肌玉骨
水沸 白雾茫茫
你和我都做了这水边的伊人
文火 慢煮
如谦谦书生在素笺上写着梅花小篆
而我依然是微凉的手指
慢慢搅拌着
把一掬月色都熬白了
你的山水隐现
渐渐肤如凝脂 人面桃花
……
我的厨房泊在姑苏城外的钟声里
泊在十里荷花的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