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金《旧枕头》

旧枕头

作者：清澈金

新疆的冬天又干又冷，老爷爷们摘下毡帽的时候，头上会冒着热气，像一缕烟打入干冷的空气。每次看到，我都会想起外公。

我每天枕着入睡的枕头，是外公生前的。我对上小学之前的记忆，几乎只与外公有关。父母工作忙，把我留在外公外婆家。每天都有外公陪着，和院子里的西红柿还有小牛一起长大。那个时候，我以为日子是过不完的。

早上起来，先会跟着他去喂牛。有一只小牛，外公给它起了和我名字相近的名字。记得后来跟爸妈住进楼房，哭着闹着要给小牛一个房间。外公喂老牛们，我喂小牛，喂完了去吃早茶，外婆会为我们准备两大碗牛奶。外公会在香喷喷的馕上抹上新鲜的酥油给我。他自己爱吃甜的，外婆帮他把方糖融进加热的羊油里，沙沙的口感，甜腻腻的，他会抹在馕上吃。他就像爱吃糖的小孩子，偶尔他会去商店里买巧克力，又不好意思，就对售货员说是买给外孙女吃的，其实都是自己想吃。后来他住院，我常常背着外婆偷偷给他带糖。

外公还爱喝红酒，是那种吐鲁番葡萄酿的酒。外婆不允许，他会藏在书房，放在书架的最上面。这是全家只有我俩知道的秘密。记忆最深的是帮助外公戒烟。小时候最熟悉的味道，是空气里掺杂着刚烘烤的馕，干果的气息和莫合烟的怪味道。外公戒烟后，整个人都胖了，很健康的那种，自己把自己撑起来了。

他从前是校长，教育我也都是讲故事，再用大手轻拍我的头。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字，他会拿很多带有漫画的书给我，用图画的形式讲道理。每一本我都看过很多遍，都视为珍宝。他的爱看书爱写字，我有模有样学到现在。外公离开后的几年，有一日我在卧室看书写东西。妈妈突然站在卧室门口哭起来，她说，进来的那一秒，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外公。

夏天我们在院子里，他会给菜地浇水，除杂草。他爱穿一件白色的背心，挽起裤腿。他皮肤很白，怎么都晒不黑。我会坐在石阶上等西红柿熟。外公说熟透了的西红柿会自己掉落，又大又软，是可以用手掰开的。掰开后的西红柿里面，在阳光下金闪闪的，我想钻石都没有比它美的。

初三那年，外公住院，病情越来越严重。有好几次，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无助感，像是棉被里掉进去一根针，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就会刺痛我。有一次外公从重症监护室被推出来，外婆扶着他坐在病床上。外公把头靠在外婆的肩上，外婆把头低下挨着他的头。他们依偎着，两个人都泪流满面什么都没有说。就像水靠着自己跌岩石。那个画面像一张照片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外公住院的时候，我们曾经约定，等我上了大学，他送我去北京。如今，外公不在了，我没有考到北京而是坐在武汉，写着文章思念他。有一次英语课，老师问我：“Do you wish you were a child again?”我回答非常希望，单纯的因为这些年我最思念的外公在那段时光陪伴着我，时时刻刻。如果我可以回到那段时光，对他说，拜托了，请健健康康的。我愿意拿一切交换，哪怕只有一天，弥补我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在他离开后，我有好多次梦到他，醒来枕头都是湿的。曾有一次，梦里我被困在一个木头房子里，周围一片漆黑，还听见狼叫。突然外公抱住我，叫我不要怕。接着天一下子亮起来，木头房子没了，也没有狼，我站在一片空地上，喊着外公到处跑，直到醒来。我长大的老平房后，那个山坡上有睡着的外公。

时光对我真是虎视眈眈，我不知道离开我的外公，何时与我重逢。我和外公隔着一堵墙，隔着一片海。在一堵墙的后面是大海，在一块布的后面是天空，在一堵墙和一块布之间的，是时间。在我的母语里，枕头和往日时光同音，我想我所有关于外公记忆的往日时光变成了梦，落在了他留给我的枕头里。像一个约定的延续，梦醒了，就要把剩下的今生好好活过。

我放下笔，好像听见院子里的西红柿熟透落地的声音。

感谢投稿作者：清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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