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年
小时候,进了腊月门就开始“馋年”了。
馋年,就是馋过年吃到的好饭。馋那些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漫长冬日,每天掀开锅不是一片金黄,就是黑漆漆一片。黄的是棒槌pa gu,黑的是地瓜卷子。
现在觉得粗粮健康啊,可一年到头吃就够了。每顿饭坐下来,饿了能大口吃顿饭,如果不饿,如果赶上不爱吃饭,真是咬着筷子瞅屋顶。
挨过了冬至,挨到了腊八。心里开始痒痒了。
每天都问娘:什么时候过年啊?
娘说:哪天月亮一点没有了,夜里出门看不见手指了,年就来了。
那以后,月亮成了赶不走的穷亲戚。每天晚上都慢腾腾来,睡觉了还不走。夜里,月光从窗棂跑到炕头上。心里那个着急啊!恨不得抓住月亮的手,生生给拖出去。
十五的月亮大的让人心慌。因为馋年,肚子每天都是响的。也没生病,就是不爱吃饭。心里总有小虫在爬,不疼,痒痒的。
娘的缝纫机响到半夜,赶着做一家人过年的衣裳。大人孩子好几口,白天忙队里的事,夜里忙家里的事。她倒是不着急,我甚至听她说:日子太快了!试不着这都腊月十六了。
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月光照在娘的黑发上,泛着温柔的光。
月亮终于有走的意思了。我的衣裳也快做完了。娘说过了小年开始扫屋,扫屋以后就可以蒸饽饽了。
肚子还是每天咕咕叫。好在小年快来了。
小年夜可以吃面条。白面加上麺面做的面条,娘用粉条炖了白菜。五花肉有几片,舍不得一口吃一片。筷子夹起,一小口一小口咬下来。嘴唇立刻变得油汪汪。肉不舍得立刻咽下,慢慢嚼,直到不自觉咽下。狼吞虎咽,不可能。至少,我是不舍得。
小年夜里会分到糖瓜。麦芽糖做的糖瓜,没有包装,一块一块。糖瓜是给灶王爷黏嘴的。小年就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平时守家,小年夜回西天汇报工作。糖瓜吃着,心情好了,天上言好事。供完灶王爷,糖瓜就分了。孩子每人几块,大人也尝尝甜。分到的糖瓜,搁手里攥着,一会就化了。手心黏黏的,舌头舔舔,也是甜的。有时贪玩放在衣兜,拿出时沾满布毛毛,早已看不出糖瓜的白。
月亮快走了,年快来了。
扫屋是个体力活,一家老少全体总动员。最难打扫的是做饭的那间。整年烧火做饭,烟熏火燎。屋顶有黑色“灰挂”,晃晃悠悠,有热气会抖,有风会抖。抖是抖,极少吹落。碗柜底下也有陈年老灰,需抬到院子里才能彻底打扫。于是,有力气的抬柜子,力气小的拿抹布。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柜子进屋,老爸踩着凳子,用新笤帚打扫那些“灰挂”。扫屋必须用新笤帚,这是讲究。
扫屋得用一天功夫。天不亮开始,天黑透了才结束。一天下来,鼻子眼里都是灰,眼睫毛上也有灰。因为心里记着娘说的,扫屋以后可以蒸饽饽,扫屋这活,也不觉得又脏又累了。
肚子还是饿,还是不想吃饭。棒槌pa gu就白菜,难以下咽。五花肉片也不觉得香了。
终于,娘宣布第二天蒸饽饽了。
头一天夜里,早早上炕。娘在下面忙活,准备蒸饽饽用的篦子、盖垫。面得秤好、老面引子得泡好、篦子上垫的包袱得洗好。
这一夜早早躺下,很晚才睡着。会做梦,梦里有抱不动的大白饽饽。
天不亮就醒了,麻利地穿好衣服。肚子是真饿了,中午就能吃到饽饽了。
一上午忙活。力气大的和面,桌子搬到炕上。一家人跪着揉面。流水线一般,揉了传下去。到最后由娘做成饽饽。做好放炕头上等着“开”。灶里烧火,细细的,炕头温热。做好的饽饽像刚生下的兔子。白白的,不睁眼。盖上薄被子,等着睡醒。期间,娘会几次掀开被子,用手垫垫,饽饽轻了、大了,也就开了。必须不能开大,老面引子开大了会酸。
这期间小孩子不能上炕,闹起来一屁股坐上去,饽饽可就没了型,屁股挨上一巴掌,关键还得返工。
眼瞅着饽饽进锅,像大姑娘坐上花轿。白白胖胖,还得淋上点水“洗洗脸”。所有这些完成,坐下烧火,饽饽很快就吃到了。
老爸做的猪皮冻在东屋放着。东屋没有烟火,是冬天的冰库。猪皮冻头一天做的,猪皮洗好,切成细条。在锅里加水使劲煮。水里需加八角、葱姜、酱油。熬好倒入盆里,放凉地,凝固后就是猪皮冻。
午饭吃的饽饽。硬面饽饽,老面引子。暄软柔韧,掰开后层层叠叠。开锅时麦香弥漫,这味道哪里的饽饽也不能比。
这一顿饱饭啊!
娘看着我吃,我吃的跟大人一样多。半斤一个的饽饽就着猪皮冻,这才是狼吞虎咽。吃完都感觉直不起腰,喝水的空没有,走路不能走快了。肚子饱了,眼还没饱。瞅着盖垫上白花花的饽饽,那个心满意足啊!娘怕撑坏孩子,说吃饱就好,饽饽可以吃到过年,吃到十五。这才起身离开,恋满不舍地上街玩耍。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进了腊月门,最饱的一顿饭。
这些日子,跟娘住在威海的荣成。许是连日奔波,总感觉食不甘味。最初来到这里,惊喜这里的饽饽花色多,因面软,饽饽像面包。去年开始,想念老家麦香味足的饽饽。一层层劲道的面层,像旧书里的故事,每一层都有嚼头。
跟娘说:馋年了。
想吃猪皮冻,想吃大白菜鸡轧。想吃细沙炒得花生、想吃香菜炒肉。
荣成的香菜都是嫩苗,做汤拌凉菜才用。感觉也只有潍坊才有状大如树的香菜。香菜炒肉叫景芝小炒。到了潍坊,哪家饭店都会做。香菜去叶切段,里脊肉切丝。肉丝加蛋清和淀粉抓好。葱姜爆锅加肉丝,炒香再加香菜。我爱用点味极鲜酱油,但不能多,多了影响菜色。雪白盘子,翠绿香菜,配深红肉丝。一盘景芝小炒,地道的家乡味道。
菜市没有大香菜,万能的淘宝竟有。买了,到了,炒了。又一次心满意足。
还是馋年,我得把想到的那些美味,都做了尝尝。
如今的馋年,与饥饿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