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51)
草原上规模空前的法事做了七天七夜,诵经声像雨点一样砸在王府内外。终了老王爷放开了两个老福晋,也撒开了俗世的烟火悲欢。他整天闭着眼睛抱着一只马靴不吃不喝,人们扶他起来,他连喝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开始回忆过去。他把黄表纸往脸上一盖,就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他神神道道念念有词,吓得仆人们晚上不敢合眼。御医额姆齐一筹莫展,只好到三盛公的外国教堂请教洋大夫。洋大夫说王爷是兴奋过度转为抑制,得的是癔症,让仆人想法给他按时进食,等小王爷一出生就好了。而缨子是府里最不安的人,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生出来,王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娘俩能在这草原上待下去吗?自从王爷开始宠幸她后,就有了特谕,她掌管账务司的账务。她担心老王爷生病期间有人做手脚,她还得腆着肚子操心账务司的账目。新总管是脸皮上奉迎骨子里嫌恶。两个老福晋更是把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到老王爷娶了一个汉族小女人的身上。说蒙人和汉人的骨血不容,必须有一场血光之灾才能平息事端。她们不停地念魔咒,直念得缨子夜夜心口疼——
缨子见了顺子,只能哭。顺子能说什么呢。
格日勒姑娘在一旁侍候奶食,不停地用眼睛瞟顺子。
缨子说,格日勒,你下去吧,给客马喂足料。
可格日勒拧了拧屁股用蒙语说,我想和顺子多待一会儿。
蒙古牝马给主子尥蹶子了。
缨子冷眼看定格日勒也用蒙语说,大姑娘家的没有自己给自己找婆家的。这种事情男人急了好办,女人着急得裤裆里着了火也不顶事啊。你别有几分好颜色就给我开染坊。这事儿啊你还得凭我和顺子商量一下。做甚事情都要有规矩。
格日勒听了这话红着脸站起来,出去了。
缨子说,顺子哥,你这是专门来看我的还是路过啊?
顺子说,是路过的,要回一趟口里。
缨子知道顺子在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大开春儿的回口里肯定是给杨家做事。她避开了这个话题,说起了跑马地。她说,把跑马地给杨家王府上下的人都不满意,说是我缨子向着娘家人给王爷吹了耳边风。到了秋天租银麻利地交上来,不要让王府上下的人用冷眼打我的耳光。
顺子忙不迭地说,这你放心,义和渠上跑马地今年的麦子产量将超出以往的三成。并且不用远销,屯垦队就消化了。银子会早早交上来。
缨子笑着说,哎呀,莫非什么东西一到杨板凳手里就会下双胞胎?
顺子说,让你说对了,今年的种子相当于一根秆上长俩穗儿,可不双胞胎。
缨子又岔开这个话题说,格日勒看上你了,跟我拗劲哩。我想等我身子轻了,老王爷的身子好了,把格日勒送到义和隆给你做媳妇。
顺子刚要说什么,被缨子挡回去了。这事儿你不要拒绝,我说了算。镜子里的花水里的月亮不是你的,你应该务实了,该成家立业了。我是过来人了,找一个贴心的女人最实在。一个女人的心是你的,搂在被窝里才热乎,放在家里风水才好,生的娃三辈子都气旺。
顺子出王府,格日勒站在门口。她垂着眼睛把一袋子烫着手的豌豆揣进顺子的褡裢里。
3
屯垦队长范定安在议事会上杨板凳与王义和的对话中听出了事情的端倪。他们一个沉稳老到,一个语气激愤。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杨板凳没有说假话。可是王义和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给了屯垦队,屯垦队再断这个官司不就太荒诞了吗?屯垦队太需要地太需要水太需要粮食了,可是屯垦队更需要人心。王义和与杨板凳的矛盾已经激化,屯垦队对这事儿不闻不问恐怕也不能服人心。这件事情毕竟在义和隆掀起过很大的风波。
议事会上王义和一走,一些怕惹是生非的或者是惹不起王家的人也就陆续退了。只留下了杨板凳和苗麻钱。杨板凳把兆河渠上游二十里的事情向范长官详细说了一遍。线条很简单。孟家要开渠资金不够,中途向王家借银两万两,是红格格画押。王家的二少爷王也天看上孟家的家产想把孟家小姐纳小,遭到老额吉和红格格的拒绝。兆河渠完工后孟家小姐产下一个男婴后羞于见人就跳河自尽了。这时候王家管家手里的借据就像孙悟空一样变了,变成了王家出银两万两,买了孟家兆河渠上游二十里。孟家小姐的死与王家是有关系的,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范长官磕了磕烟袋锅子说,那孟家小姐生下的孩子父亲是谁呢?
杨板凳的目光放在了苗麻钱的身上。
苗麻钱说,我是铁锤的父亲。
范长官使劲磕烟袋锅子。没有说话。
范长官心想,如果孟家小姐的孩子是苗麻钱的,孟家小姐生下私生子羞于见人就寻短见,责任恐怕还不单纯在王家。王义和与苗麻钱是师徒关系,这件事情还是颇为复杂的。
看着范长官不说话了,杨板凳有点犯急。他说,长官,王家已经把兆河渠二十里捐给了屯垦队,我不是想要回兆河渠二十里,我只是想争口气。长官要为民做主,如果你能舒了我弟兄俩这口气,我哥给屯垦队开渠,我给屯垦队种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杨板凳心里明白,这件事情要紧紧抓住苗麻钱,把他俩变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可是苗麻钱不再说一句话。他越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干的越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他宁可让污水泼在他的头上,他都会守口如瓶。一个男人难道连一盆污水都承受不了吗?这个黑锅背了十年了,还得背下去啊。
范长官和杨板凳的目光锥子般扎在他的身上。他不说话。或者说他承认孟家小姐的死与他有关。
范长官又磕了两下烟锅袋子说,你们是兄弟,你们俩先回去商量一下再来我这里喊冤。屯垦队种后套的地喝后套的水就是要给后套的百姓做主的。王家的势力再大但大不过天理。
起初范长官以为这是一件棘手的事,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情。看到苗麻钱兄弟俩黑着脸走了,他心中窃喜。他利用这一件小事离间了兄弟俩的关系,也蔑视了王家的势力。义和隆土地比较集中,就在几个大户手里,几家地户互相争斗起来,结果只能是渔翁得利。恰巧这时在第三批进套的屯垦队名单里他看到了王畅水和田连连的名字。
军人王畅水是在冯阎倒蒋的时候编到晋军里的。一天晚上值勤,认识了逃婚离家的女学生田连连。
田连连是太原田记皮毛商行的独生女。她天生一副金嗓子,她咯咯咯地一笑,太原女子中学门楼上的一串老风铃就跟着丁零当啷地响。她裹在一件雪白的兔绒斗篷里每天坐着洋车来上学,她的美丽像一片阳光横扫太原城。路上如果碰到老弱病残的人她就跳下车来,扶别人坐上去,她跟着车跑,她咯咯咯地笑着,像刚长出金黄色羽毛的百灵鸟。她经常把她身上带的钱都给了遇到困难的人,连同她坐的洋车也经常送了可怜的人。虽然全太原城的年轻男子都看上了田连连,知道她是个绝顶聪明美丽善良的人。可是她的慷慨大方让好多人家不敢上她家提亲。山西人有个外号叫九厘九,家里娶回这么个败家娘们儿,沈万三也得送穷了。可有一家能送得起,那就是著名的银鑫票号。他家的银子像地里的花生种下一颗长出一串,不就送一点碎银子几辆洋车嘛,九牛一毛都不到。可他家的宝贝儿子是一个大烟鬼,骨头都让大烟熏糟了,整天宿在花街柳巷,早已是烂泥抹不上墙。第一次提亲田家没有应允,因为田母和田父的意见不统一。田连连的爹认为银子比什么都重要,田连连的娘认为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好男人银子再多也没用,田连连的爹认为一个好男人没有银子再好也没用。田家吵得沸反盈天,最后只能以连连学业未完为由推辞了。事情的变化是在这一年的中元节,太原城里闹红火,大街上人多得像煮沸的一锅饺子。田连连化了装跑旱船,她太爱笑了,她咯咯咯地一笑就暴露了身份。恰好大烟鬼公子哥吸足了一袋烟,精神饱满得像憋足了一泡尿。他看到了田连连扯了一件披风就跳进了田连连的旱船里。他在田连连的身上摸来摸去,被蒙在红色斗篷里的连连没有经过男女之事,以为是她女中的同学胳肢她玩呢。她咯咯咯的笑声传了半条街。这一夜太原城里的人实在是太稠了,据说有几个带着身孕的小媳妇把肚里的孩子都挤掉了,还有几个怀不上孩子老到观音庙里求子的小媳妇被挤得意外地怀了孕。太原城里的很多人看到了银鑫票号的大烟鬼公子与田连连当众献丑的一幕,事情传出去,人们认为田家美丽聪明善良的小姐原来是个荡女。田家小姐的名声一夜之间像一块豆腐馊了。这一年田家做蒙古生意赔了本,田东家为了银子就把闺女许了银鑫的东家,等腊月猪头一落地就来迎娶。听到这个消息后田连连连夜就往晋军驻地跑,她跑到哪里爹都能把她找回来,唯独这里她的爹管不着。就这样当了小连长的王畅水认识了田连连,当时晋军因为贷款的事与银鑫票号有过节,也就留下了田连连做了医疗队的女护士。两个同样具有共产思想的年轻人就好上了。
把畅水带着一个俊姑娘要回到义和隆的消息首先带到王家的当然是范定安。这一天王家正给大孙子旺水娶亲,八抬大轿吱呀吱呀忽颤忽颤地从义和桥上过来,鞭炮的碎屑如乱花迷眼,义和桥下的乔家新装的六十四眼洋玻璃窗被震得嗡嗡地响。乔夫人把身上的西宁筒子皮袄拉紧说,不过娶回了陕坝米家的一坨碌碡。在乔夫人看来,除了她的一双闺女,后套平原上就没什么女人。谁家用那么大的动静娶媳妇都是扯旗放炮。
范定安选定了在王家娶亲的这一天,他备了一份礼物亲自登门王柜,对王老东家连连作揖。屯垦队长官到王柜贺喜,给走下坡路的王家吹了一口热乎气,义和隆的人们意识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可是后来屯垦队的长官又到了杨柜和苗柜,义和隆的人们又意识到,屯垦队的长官如果放下了手里的枪也就是个乞丐,乞丐讨饭当然得挨家挨户地上门了。
范定安说,屯垦队驻义和隆当与民同甘共苦,义和隆的事情尤其是王家的事情也就是屯垦队的事情。有两件有关于王家的事情,一喜一忧,必须禀报老东家,在下不敢有少许拖延怠慢。
一是杨苗两家状告王家讹诈兆河渠上游二十里,且孟家小姐的死与王家二少爷有关。王二少爷虽然不在后套平原,这场官司闹起来恐王老东家难脱干系。
二是军人王畅水被编入第三批进入义和隆的屯垦队,不日将回到义和隆,并且带回来太原城里的俏闺女。
第一个消息是王老东家早已料到的,只相当于一声闷雷。
针对第一件事,王义和说,儿大不由爹,你们可以调查,如果王也天的罪名成立,王也天他还没有死,你们可以到重庆绑他回来割他的人头。谁死了埋谁,不能他死了我替他进棺材。况且他还有儿子,他的儿子是你们屯垦队的人。眼下兆河渠上游我已捐给了屯垦队,即使是我王家讹来的我也已经送了别人。肥猪已经是你们屯垦队的了,你非要追究这只肥猪是哪只母猪下的,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王义和到底是王义和,他说的话像一只涩柿子,摸起来软和,其实里边有一轱辘一轱辘的顽筋啊。这显得屯垦队长官范定安倒像一个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歹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范长官有些尴尬,想说一些恭贺大婚之喜的话,被王义和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抬起一只手,大如笸箩,手心里纹理像大后套的八大干渠章法有致。但是它老了,在空气中颤动着。王义和说,我已经到了古稀的岁数,说话做事已经没有时间绕弯子了。如果你还看重我这把朽骨头,还想跟我共事,那一定得直来直去。做人就像修渠一样,能直走就不打弯。水流三弯自急,弯绕多了难免各怀心事激化矛盾。谁都知道就是一点简单事,你绕我转,有什么意思呢?
范长官一脸惭愧。他觉得自己小如虫蚁。
接着王义和又说,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一句话。我虽然是身处鞋壳子大小的义和隆的一只井底之蛙,但我一生心怀远大,无私无畏。日本人进了门就不会轻易退出去,他们要杀我们的人要我们的江山啊。所以屯垦队屯垦西北造产救国我是一百个支持,我是一个中国人,一个男人。屯垦队需要地,我把兆河渠上游给了你们,兆河渠上游握在手里,兆河渠两岸的地还不是由着屯垦队调遣吗?如果兆河渠是一把刀,我给了你刀柄,我给你的还不够吗?但是动员地户捐地只是权宜之计,要想开发大后套,唯一的出路是修渠引水,后套不缺地,只要有水荒地两茬就能冒出油来。我向你们推荐了我的徒弟苗麻钱,我用黑麦地为他入股让他全身心开挖连环渠,我做得还不够吗?还用得着你拿一件指甲盖大的事情在我面前兜圈子吗?
醍醐灌顶,令范定安汗颜。
范长官带来的第二个消息马上传到后院,郭氏从病炕上坐起来。胡油灯加满了油,明黄的灯光把郭氏的影子反射在墙上,曾经结实得墙垛一样的郭氏瘦成了蒲苇席。她让下人把孙氏叫来,她说妹子,儿子畅水要回来了,还带回了大户人家的闺女。你张罗一下他们的亲事,让他们不能再离开义和隆了。我已经是死过几次的人了,也看开了很多事情。儿子是你们的,儿媳妇过门后叫你们爹娘,叫我们大爹大妈就行了。顶重要的是不能让儿子再去当壮丁,不能让他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没明天。我把我娘家陪嫁给我的十顷水浇地给畅水,算是我这个大妈给他们搭的一份礼。以后我们姐俩还有也玉要好好相处,给娃们做个好榜样,妹子你看咋样?
孙氏携女儿与也玉到达拉特王爷府周旋之后,王家以为,保住半个跑马地,一切功劳归功于孙氏,全家上下对她有了几分尊重。可是孙氏觉得身边没有男人没有儿子,总是心里不踏实,不断地找借口向公公要地要银子划在小女亮水的名下。旺水和陕坝的米家定亲之后,想到大少爷家人丁更加兴旺,想到自己这一房的形只影单,心上就腌了一坛子酸蔓菁,从早到晚地冒酸水。旺水亲事大定了以后,王家请了匠人拾掇新房,孙氏就用一块银元收买了砌火炕的匠人,在火炕上做了一点手脚。她就是想让大少爷和郭氏败兴一点。好在拜天地时她看到了旺水的媳妇鲁笨得像一口袋糜子,屁股撅得上面能放一只西瓜,那手伸出来,一盘猪肚子。脚板子更不堪入目,跨火堆时噼里啪啦地甩起两只糖蔓菁。后套平原的女子以敦实厚臀为美。哪一个女子太蠢笨了就会被称作黑瓷碌碡,能干是能干但费人得很哪。
从郭氏房里出来,听了大妯娌的话孙氏心里自是欢喜,可转念一想,郭氏如此义气肯定会赢得畅水的心,说不定畅水的心离郭氏更近呢。可她过继过来的儿子毕竟要回来了,还带回来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后套有句俗话说,媳妇跟随婆婆脚后跟,未过门儿的儿媳妇和她孙氏一样是个千金小姐,儿子畅水就有这个命。就在孙氏万分得意时,她听到旺水的新房里咕咚一声,听房根儿的人们立马乱成一团。新郎和新娘一起掉进了炕洞里。原来工匠把炕尾的一块炕板子做了机关,一个人睡上去可以撑重,两个人睡上去或者再活动一下炕板子就会塌下去。后套的火炕炕头靠窗,新婚夜人们要听房,新娘子肯定会睡到炕尾。两个人像一块泥正好嵌进坯模里,动动不了出出不来,只好喊人来救命。门是里边闩死的,只好撑开六十四眼窗进去人,一个一个抻出来。这两个人一丝不挂,黑不溜秋,真是丢尽了人的脸面。胡乱扯了衣服蹲在灶膛烧水,也不敢掌灯,乌漆抹黑地一夜都没清洗干净,还用掉了两块猪油胰子。早上儿媳妇给公婆端酸粥,旺水家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坨。郭氏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旺水家的真是太丑媸了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