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县的男人们(大结局)‖文/雪球

南县的男人们(大结局)

我不停地试图将勺子立在桌面上,忽然,感觉背后渗出冷汗,阿翔真凝视着我,饶有兴趣地那样盯着我,一眼不发。狡黠地目光像是在说——“怂人!人家立功受奖,你却在玩勺子,同一个办公室,差距怎就这么大呢!”
我突然想离开,但他们几个,没有要走的意思,一时很犹豫,觉得一旦走开,他们就会谈论起我,我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宁愿让他们用蔑视、倦怠、鄙夷的目光对待我,也不能给他们串通一气,对我做出评价的机会。一个人的口碑,就是这样变坏的,他们在讥笑别人无能时,意见出奇的一致。
“现在案子正在调查,得得对案件进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的推断非常准确。”
食堂的清洁阿姨开始清洁工作,她不停地瞪着我们几人,又不停地盯着堂内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一点,我们再坐就要打扰她的工作进度,打扰她的午休。
“空调开大!”阿川叫道,他突出烟雾,瞥了阿姨,愤愤地说,“知求不道啥!人在这儿谈事呢,打扫卫生重要,还是宣传得得的光辉事迹重要。我给你们说,今天这事,你们私底下多跟关系好的同学、同年聊一聊,得得是咱们组的奇人,咱们的骄傲——”
“你快说,他的推断怎么准确了?”
我非常想插话,依稀记得那天在派出所,得得站在台阶高处,向民警讲解他对案件的独道看法,那时光顾着和民警置气的我,此时得得所讲的细节全都映现在脑海里。偏偏这时,阿翔憋不住笑了,他拍着我的肩膀,默然不语,嘎嘎大笑。我懂,无非是得得的事迹远播,我越会被大家耻笑。
“嫌疑人大伟在城中村里找了个地窖,里面拘禁了四个女人。他打算用毒品控制她们,然后强迫她们卖淫。调查后发现,大伟有性虐待倾向,喜欢玩性窒息和各种器械。得得在得知这个情况后,就推断,这肯定不是大伟初次作案,之前一定有过相关经验,因为据得得那天在公园的情景看,向他求救的女人特别害怕大伟,即便警察将大伟控制了,女人还是躲着大伟,而且大伟几次扬言,如果不听话,就杀了她。回到所里,女民警查看了女人身上的伤,她的胸部和私处都遭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有烟头烫的,有刀划的。得得推断得得是个惯犯,而且不排除身上背有命案。失足女的流动性大,很多人,在出单的时候就杳无音信,老鸨们不可能去报警。而且,失足女又是外出打工,很多家属也并不知道她们在别的城市做这些,去派出所报案都没头绪。所以作为侵害对象特别适合。”
“所以得得就让民警从调查城中村以及公园附近的洗浴场所开始,果然,很快就有了线索,在一家洗浴店和一家足浴店分别有五位小姐先后失踪,现在人员核查工作还在进行中,警察也不确定到底哪些人的失踪和大伟有关?大伟到底做了几起案?”阿川摇了摇头,“但一定有阿花和菲菲。她们连做暗娼的命都没,这个大伟的就是那个背双肩包的客人,他展示的钱,除去最上层的几万块,其余都是假币。就用靠这些假币,他成功实施了自己的计划,骗得女人们信任。哎,阿花和菲菲就这样命丧黄泉,太可惜了!”阿川在“太可惜”这几个字着重发音,眼里闪过一丝贪恋,一副可惜她们的肉体香消玉殒的样子。
“小声点,这是在单位。”
“对对对!”阿川小心的环伺,微微低头,压低声音,“民警们把这些女孩的照片拿个大伟看。”
“费什么事,找来他的手机查看里面的信息就对了。”
“开玩笑,身上背了几条人命的恶魔,能提前想不到吗?在抓捕他,对他住处搜查后,没有发现任何智能电子产品,他早把这些处理了。只有一部老年机。调取话单需要时间。”
“民警们把那些女孩的照片找来给大伟看,什么也不说,就是让他看照片,然后分别介绍女人的家庭的情况,阿花是大西北来的,家里贫困潦倒,有个瘫痪的父亲和一个十多岁的弟弟,弟弟每天除了上学,还要照顾瘫痪的父亲,小花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去,如今家里已经半年没收到钱了。弟弟托村上书记到处打听。”
“这能打动一个杀人恶魔?”
“当然不能,大伟听了哈哈大笑,他说自己彻底毁灭了一个家庭,没了收入来源,那瘫痪的老头不久便会病死,那十来岁的孩子儿就成了孤儿。他特别开心,因为他有主宰别人命运的能力。”阿川不无悲凉地摇摇头,“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尽管这印证了他杀人的事实,但没人开心的起来。之后的认罪过程并不顺利,他只承认阿花和菲菲是他做的案,并交代了掩埋尸体的具体位置,后来再问什么他都避而不答,只说自己的了抑郁症,杀人都是在神志不清时下的手,做了就后悔了。得得之所以被请去就是分析大伟的活动轨迹,争取早日发现其他几个掩埋尸体的现场,让那些苦苦追寻的家属安心,让枉死的人安息。”
“像这种败类,早死早托生!”阿斌饶有趣味地瞧了瞧阿川,其实,他对这连环杀人案一点兴趣都没,倒是听到了“毁灭家庭”来了兴趣,他砸吧砸吧嘴,烟雾如缕如丝地一卷一卷地从轻薄的嘴唇间溢出,“说道毁灭别人的家庭,阿川也特有经验。”接着,他埋头大笑,胳膊抵在桌棱上,呲呲地往前晃动,脸再抬起来是,高涨通红。
每个人心知肚明,几年前,阿川搞出来的丑事,当时在单位传为笑谈。阿川愤怒地瞪着阿斌,这一瞪,把他之前的辛苦劳作毁之一旦,今天在场的,没人会记住他娓娓道来,耐心细致的叙述得得的事迹,只会记住被人揭短后,颜面扫地,愤怒暴躁的蔑视神情。
阿翔挠了挠头,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像这种人就不配做人,应该开除人籍。”
阿斌听了嘎嘎大笑,原本在场的明白阿翔这话并不针对阿川,可这肆无忌惮的笑声,以及其后盖棺定论的描述,不由得让人联想纷飞。
“哎,残忍暴戾好色贪财都是人性的一部分——”阿斌顿了顿,“人性的阴暗面。”
“是,那些失足女,如果不是贪财,怎么会被大伟骗?”
“关键干这行的,会有不贪财的?她们都是削尖脑袋想抓暴富的机会,谁还想长期干下去不成?这不能怪她们!”
大家开始热烈讨论之际,食堂的电子表开始报时:北京时间十四点整。接着,办公楼的广播开始播放夏日春歌,鸟儿的啾鸣连同汩汩泉水的特效混音,听起来冰冷冷的。瞬间,餐厅沉静地只听得到空调机呼呼吹风的声音。我的手托着勺子,走了神,勺子摔在桌子上,发出“嗡嗡哐哐”的声响,惊得每个人的脸色煞白,离开时纷纷投以白眼。
回到办公桌前,我盯着屏幕上名为“得得误删”的文件夹,把鼠标托在其上,迟迟未能点开,里面的内容早已烂熟,文件归档,申报文书,报备方案,这些涉及日常工作的文稿分别建立了子档。
这时,阿翔跑了过来,叫我去大办公室,说有同事带了水果。办公室的面积约有两个教室,安置了三十多个工位,分为两个大区,一边是开发并维护客户的外销部,一边是企划文宣的创意部。我和得得是创意部总监的高级参谋,所以有独立的办公室,阿川、阿斌和阿翔都得在大办公室干活,因为我们的工作企宣创意内容,主要这针对全额拨款或是差额拨款的企事业单位,工作任务未见得有多重,只是总监为了在领导面前,证明我等绝非酒囊饭袋,经常加班、赶工,刻意营造时不我待的紧张氛围。
记得有次同大领导喝酒,热菜都起了,一圆桌独缺总监一人,大领导的脸色十分难看,列席的还有对口单位的领导,当总监来时,头上还缠着纱布,他说今天脑袋上了顶了片乌云,喝凉水都塞牙,一天不顺,下午接孩子放学,遇到了个碰瓷的,他那行车记录仪这两天出问题了,便和对方放生争执,一番扭打,就成了这副德行。可大家看着不像啊,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脸上也没有伤痕,除过头顶上的纱布。大领导摆摆手,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绕着圆桌环形,同事瞧见他背上有个巨大的脚印,憋不住笑了。
总监走到预留的空座上,并未落座,而是让我们把分酒器放在玻璃转盘上,等待五六个分酒器集合在他面前,又请服务员送来两只直筒杯,将酒统统倒满,一饮而尽,没有二话。引得大领导起身为他鼓掌,对口单位的领导也非常佩服,冲他竖起大拇哥,直言从未见过这么血性好爽的汉子,一面敢于直击社会的阴暗面,一面深谙酒场文化之精髓,是难得人才,云云数言,将气氛推向高潮。这种酒局,总监从不让阿川来,他怕川子抢了风头,唯有川子,在酒场上讲出的套话具有冠冕堂皇的气质。
每次到了这个环节,我和得得都相视一笑,记得一周前的酒局,总监也来晚了,一个月前的酒局也照样来晚,迟到的原因五花八门,从自己在公交车上抓色狼,到帮自己老婆的闺蜜去捉奸,总之,他是个心肠发烧,酒量惊人的血性汉子。
我们私下常常议论,总监不愧是创意总监,绝非浪得虚名,绝非占着茅坑不拉屎。背着我和得得,换做他们私下议论,预言将来,无论如何我和得得是做不了那位置的。倒不是不会编故事,我俩根本没有这么好的酒量。空口干下一斤酒,我和得得是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的。所以,阿斌、阿翔和阿川,他们心里也就平衡了。
一箱水果放置在划分两部分区域的净水机边的长桌上,里面是李子,阿川一会儿过来取几个,装李子的原本是用来装四十叠打印纸张耗的纸板箱,足够多,销售部那边一直在打电话,我们这边就负责吃李子,键钮声和咀嚼声如锣对锣鼓对鼓的赛起来。敌对的意识使得办公室的氛围很纯粹,非此即彼的利益切割,让每个人头脑都特别清醒。创意部的人就是要赶在销售部忙着手头事时,消灭这些李子。而销售部的人反而要在创意部的人沉浸在吃李子的快乐中,更加努力的工作,好让创意部的人兼有负罪感。这样明争暗斗不是一两天了,大家都乐此不疲。
相较于真实积极的事情,大家更爱听阴暗消极的,同公司所倡导的上进、锐意、革新、突破的企业文化背道而驰。毕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盯着办公室南墙上红色背景上镶嵌的金字发呆,阿川百无聊赖地喊我的名字,“嘉栋?嘉栋?”后来,我听到“瓜奸”的称谓,才回过神。自打大伟的事爆出来后,我常常发呆,那次外地出差,同阿川得得在场子里见到的那个寻妻男人,他的相貌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
“瓜奸”——最早,我是这样形容阿翔,外号的魅力恰在于对熟人特点的准确形容。我时常形容事件做创意,自然也时常形容熟人。后面,大家觉得,这个外号放在他的发明人身上更合适。我已经无奈地解释了许多遍,我发呆,是在放空自己,大脑皮层正在做拉伸。显然无人理会,现在,就连唯一欣赏我的才华的小闵,对我也冷淡了。我跟着就不自信,所有人都觉得我常冒傻气,他们觉得我就是我,是城里老干部的孙子,做创意助理是理所应当这样;就像创意总监经常窃取我的创意那样,也是理所应当。
我感觉自己待在南县,比那个寻找自己妻子的男人还要无助,他尚且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执着,而我则如幽游的浮游生物,每日朝生夕死,毫无意义,就连阿川都不如了。
夜里,阿川还是常常喝酒晚归,我孤自在宿舍,打开床头灯,展开那张揉成团的寻人启事,犹豫要不要给男人打个电话,告诉他大伟案件的始末。我猛地想起,他任由别人抓起自己的衣襟擦拭自己鼻血时,不屈不惧的神情,干瘦坚硬的身子,熊熊燃烧地斗志,在这个镀金年代已是十分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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