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文/愿盲

老屋

老家有很多老屋。
老家的记忆大概在我记事起就形成了。三面环山的小村子,错错落落地躺着一些屋子,屋子围着村子中央的一口池塘,便是老家数十年不曾变过的模样。
老屋说老也不老,毕竟我们的村子算不上什么有名的古村落,有着让人肃然起敬的悠久历史和人文底蕴。我问过我的奶奶,她是村子少数几个至今仍长住在老屋里的人了。这时候,奶奶放下手中的活,像个孩子一样,两眼放光,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神气:“这屋子,少说也有一百来年了。还是你爷爷的爷爷……”
后面的话我也记不太清了。老一辈人的颠沛流离,升沉荣辱,于我而言太过陌生。一百年,在历史考古方面实在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但在我的奶奶,她们那一辈的老人家眼里,或许意义深刻。这可能是生命的一个轮回,是生与朽的分界线,神圣而庄严。
于是我常常逗奶奶说这么老的屋子以后可以值好多钱呢。奶奶就捏着我的小脸,不知是真严肃还是假生气地说:“小崽子,小小年纪就想钱,还打起这屋子的主意来了!我挣扎着叫奶奶松手,奶奶就松开了她粗糙的手指,摸摸我的头,把我搂过去,又絮絮叨叨起那些陈年往事了。我实在没有工夫听奶奶扯这些东西,漫不经心地四处扭头张望。奶奶老屋的图景,便在我不安分的张望中,匆匆定格下来。
木制的墙板上贴着一张张颜色发黄的海报,边上的角也都卷得厉害。这些海报的年纪比我要大,上面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摆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令人费解。我实在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在屋子里贴这种东西。东西两墙处各架着一张梯子,踩着梯子就可以到上面的山房。那里面堆着柴火,也会有野猫在里面安家。我好几次听到轻灵的猫叫声从山房传来,便想要上去一探究竟,却始终因为恐高不敢爬梯子而作罢。后来终于不怕了,却没有了那份兴趣。那里曾住着的野猫,也再也没了踪迹。
当我日后得知那里不只堆着柴火藏着野猫,还安放着奶奶以后会用的棺材,我就再也没了想上去的念头,甚至平添了几分莫名的恐惧。
我把目光从山房转向了头顶。一束明亮的光线,混杂着老屋的朽味,掠过我的脸庞,在黢黑的地上投下一片澄黄的晶莹,闪烁明艳,雅有古意。我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倒是把地上那片晶莹给搅了个稀烂。那是从屋檐上边一块没盖瓦片的地方照进来的,奶奶告诉过我那叫“天孔”。下边是一道排水沟状的浅沟,同样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叫“天沟”。那“天沟”里竟稀稀拉拉地长了不少半米高的野草。它们就是凭着流下来的雨水,在每年春夏之际为老屋增添一抹绿色。
我打断奶奶的故事,用手指着那些草,问奶奶为什么不把它们拔掉,都把光给挡住了。奶奶抬起头,循着“天孔”的光向我手指指向的地方望去。她笑着说:“干嘛要拔掉呢?再说,拔了它们也还会长啊!”
“拔了怎么还会长啊?!”
“当然会长啊,草嘛,就是这样。”
我还是不相信,以为一定是奶奶没有拔干净,在这糊弄我,便把头扭向别处,也不理会她。后来我竟发觉,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接触到的第一次关于自然事理的教育,简单却富有哲理。
奶奶似乎看出我无心再听她说故事,叹了口气,松开抱着我的手,要我去别处玩去。我立刻两腿生风,边跑边说着“那我去玩了”,推开重重的木门,使劲一蹦,跨过高高的石门槛,精准无误地降落。我习惯性地往屋子里一瞥,却看到奶奶垂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发愣……
后来,当我渐渐长大,有了少年人的敏感细腻时,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总能咀嚼出一些复杂的情感。那个时候,奶奶会在想些什么呢?她是在想那个我素未谋面,一直活在相框里的我应当喊“爷爷”的男人吗?还是在担心着未来的种种未知?这些年她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住在老屋里,是否又是对谁卑微地坚守,恪守一个孤独的承诺?在那个空荡荡的老屋子里,她又是怎样一个人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等来白天照进老屋的唯一一道光?这些,早已消融在过往的岁月里,寻不到答案。
但看到奶奶每天在老屋忙里忙外,时不时有老人家来找她串门唠嗑,她的脸上永远写着笑意。那是一种穿过层层皱纹,穿过岁月沧桑,发自内心的满足。我确信,只要待在老屋里,奶奶就是快乐的。在奶奶内心深处,一定有一块地方,充实且温暖,永远春意盎然。
我想,正是因为奶奶的守候,才让老屋有了温度和灵魂。其实村子里的老屋并不算少,但大多数已经破败不堪,有的做了牛棚,有的做了菜园,有的任其荒废。于是,它们被遗忘,被抛弃,成为一具空壳,等待着自己轰然倒地的那一刻。
我想起了村西的老屋群。那里的老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块,据说曾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只是现在早已无人居住。我对那些老屋的情况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前些年那还住着一个老太爷,很老很老的一个老太爷。他不肯搬到儿子的新屋,坚持要住在老屋。后来那个老太爷兴许是太老了吧,竟就这么老死在老屋里,死后过了几天才被村里人发现。
听了奶奶讲的,我莫名害怕了好久。想着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我就直打哆嗦。
奶奶给我讲述的时候,我偷偷地瞟了奶奶一眼,她的脸上全无表情,我读不出任何情感的流露。我攥紧了奶奶的手,好像生怕会失去什么。那个地方,在我脑海里也自然而然的就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多了几分不详的意味。
去年寒假,我在电话里得知奶奶八十大寿的事。爸爸希望我能请假回家,给奶奶过寿。
我自然是同意的。只是我挂了电话后,脑海里还在想,八十大寿。奶奶已经八十岁了吗?是我走得太快,错过了太多,还是奶奶走得太慢,慢到我竟从未察觉岁月神偷的技俩。
寿宴在老屋举行的。说是寿宴,其实只是最普通的饭菜,最多加上主人公的一碗长寿面。菜是奶奶和妈妈炒的,就在老屋的那个小灶上。
奶奶穿着漂亮的红夹袄,一头齐耳银发梳得发亮。她吃的饭不多,说的话也不多,只是静静的坐在火堆旁,看着我们吃饭。
小孩子是不允许上桌的,我便端着碗夹好菜,下来坐到奶奶旁边。那是砖块搭成的火堆,正烧着几根巨大的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焰泯灭成黑烟,熏着我们头上悬挂的一块腊肉,再从天沟飘到外面。
我一个劲的埋头吃饭,直到火焰的热浪烤得我的脸发烫。我抬起头,目光匆匆掠过奶奶。我看到她的眼睛变得浑浊,没有了往日的光芒。
我的眼泪突然不争气的掉了下来。时光仿佛一下子被拉到了某个遥远的夏日。我看到一老一小,挨坐在板凳上。老人诉说着久远的故事,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都格外清晰。头顶耀眼的光束,掠过老人的脸庞,化作地上如水般的晶莹。整个的画面,像一帧帧被无限拉长的镜头,于光影的交错中,闪烁着明媚的温柔。
我哽咽着,咀嚼着口里的饭菜,泪珠一滴滴落下,消失在火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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