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到的初恋 / 开普饭

早到的初恋

李和平

一

那一年我十八岁，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去插队，一天收工回来，听说村子里晚上有文艺演出，这在乡下是不容易遇到的，虽然腰酸背疼，但也顾不得了，兴冲冲地跑去看。庙场院里看的人很多，我们去了演出已经开始了。

“那是一九三八年，我跟主席到延安，一路上……”——几个演员穿着绿色的军装，一头齐耳短发，她们载歌载舞，演出正欢。其中一个姑娘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脸蛋红扑扑的，就像晨霞中一株摇曳着的红高粱。她舞姿优美，歌声悦耳，长相秀气。她是谁，从哪里来，在我心中成了一个谜。

两年以后，我返城进厂当了一名工人，我被分配在热处理车间。每天望见极普通的工件经过高温炉淬火处理成钢的景象时，我就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工作之余，我也喜欢读书写作，在报社和电台上发表作品，而且还能演奏手风琴。也是运气好，报社文学副刊编辑部在黄河之畔美丽的河曲县举办文学笔会，通知我带一篇佳作参加。我经过几个晚上熬夜笔耕，写出来了一篇自认为分量很重的文章《老师》。文章写好后，我送给厂里的办公室韩主任看。

韩主任是一九六七年毕业的高材生，学问很大，常能在报刊杂志上读到他写的文章。他看的很认真，不时瞟我一眼：“没劲、忘本、扯淡。”他语气生硬地说：“从小学到高中，多少给你知识，教你文化，育你做人的好老师你不写！你写一个农村的贫下中农石大爷，他能教你学会过甚！种地？割麦？放驴？”

一语凉醒梦中人，我返回宿舍，一气呵成写了我读小学的一位班主任老师：……那天早上大雪纷飞，天气刺骨的冷。正好轮到我值日生炉子，可我睡过了头，我手里抱着一小捆柴禾，一路小跑赶到学校。我边跑边想，一向严厉的楊老师……

来到学校，楊老师正站在教室的门口，给几个同学扫去身上的积雪。他接过我的柴禾，扫去我帽子上的雪花，说：“手都冻红了，快进去吧！”

同学们齐刷刷坐满了，教室里炉火通红，烟筒也烧的嗞嗞作响，那一刻我的心在震颤，心中的炉火也在胸膛燃烧。眼睛湿润了，老师瘦小的身躯一下变得高大起来，我多想让我的心撞出一簇簇美丽的鲜花……

笔会上老师点评了我的作品。评语是：“班主任是我们学生时代影响最大的人，文章选取两个典型的事例，一略一详；外貌描写生动准确，语言描写如春风化雨，用一滴水折射出老师教书育人的光华。文章结构严谨，层次清晰，值得学员借鉴。”

中午，食堂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一个上菜的服务员脚下一滑，一盘菜扣在了一个女学员的肩头，菜汁顺着衣服洒了一身，衣服上斑斑点点油迹一片。服务员慌乱地用毛巾擦。

“千万别擦抹，这么美味的饭菜我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

她文静秀气，起身笑盈盈说了一句话化解了场面的尴尬。我觉得她有点面熟，她是……

在晚上的联谊晚会上，我用手风琴独奏了一曲《黄河颂》，拉开了晚会的序幕。学员们多才多艺，一个个节目精彩热烈，掌声阵阵响起。被菜汁洒在身上的那个学员的第一声演唱，就唤醒了我的记忆。她不就是当年在村里唱歌的那个姑娘吗！谜底很快就揭开：她叫余静，从小在军营大院里长大。初中毕业后随父亲全家转业回老家，那年坐着敞篷汽车去乡下演出，她是学校里文艺宣传队员，高中毕业后因为母亲生病没有去插队，分配到新华书店做售货员，那年她十七岁。

二

夏天的夜晚，皓月当空，凉爽的风吹着，地面上铺上了斑驳的树影。我沿着僻静的田间小径，早早的坐在小木桥上。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约会，心里充满幸福和激动，心在怦怦乱跳。这是她选定好的地方，正如相声里说的，姑娘在谈恋爱的时候胆子特别大，哪里越黑越去哪。小河两岸的树木郁郁葱葱，还有荒草、田野和鱼塘。那月光倒映在水中，给静静的小河增添了无限的深沉和宁静，悠扬的蛙声此起彼伏。不一会，我听到了她清脆的歌声，藏起来想吓她一跳。“藏什么藏，早看到你了。”我看不清她穿的衣服，只见她的眼晴和头发泛着亮光。

余静说最喜欢阅读萧红的作品，她能诵读出《旷野的呼唤》开篇完整的一段：“在旷野，在远方，在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听也听不清的地方，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喧哗起来。屋顶的草被拔脱，墙头上的泥土翻花，狗毛在打着一个一个的圆穴，鸡和鸭子们被刮得要站也难……”

“严冬封锁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口了……”我也不示弱，接着朗读了《呼兰河传》里面的几句。

那是一个幸福的夜晚，我们谈论文学、爱情，从萧红坎坷的命运谈到萧軍，继而谈到鲁迅先生和《阿Q正传》，相同的爱好把我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久久不想分开。虽然河边的夜风寒气袭人，可我们的心里依然繁花似锦，那份浓浓惬意如置身于唐诗宋词的意境中。我们站的很近，几乎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随着交谈的热烈，情感也在不断的升华，气氛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青春的激情在燃烧，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们来到小河边，晚上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湿润新鲜，小草叶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亮。不知名的小野花竞相开放，红的、黄的、紫的、粉红色的、紫红色的花儿在微风里散发出淡淡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河边有一群羊在吃草，牧羊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他斜披着衣服，手拿羊鞭胳膊青筋暴跳，慢悠悠的走着。余静弯下腰摘野花，一条大黄狗吐着血红的舌头窜到她的身边，她慌张地躲在我的身后。狗在我身前站住了，那一刻我镇定自若，余静竖起大拇指夸我很勇敢，像个男子汉！

“不用说一条狗，就是来十只狼我也能对付。”我说：“你信不？”

“信！”她说：“牛皮很结实的，你吹不破。”

我们淌过小河，穿过田埂上的灌木，惊飞了蝴蝶小鸟。我们坐在高高的土丘上面。风儿轻轻地吹着，她把头依在我的肩头，手指着远方说：“看见了吧？那座山叫念山，只要人站在上面，心头的尘埃和浮躁就会荡然无存，任何杂念一扫而光。你信不？”

“信。”我说，“一个没有杂念的人站在哪里都心怀坦荡，比如我对你的感情。”

三

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余静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收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她特别高兴，高兴得像个孩子，说三叔果园的大红枣儿甜又香，说三叔酿造的醉枣也馋人，让我陪她去采摘。红崖村位于大山深处，这里山高林密，是出了名的革命老区。

吃过早饭，我们要去山上玩。我们爬上山顶，举目远望，群山万壑绵延伸展，跌岩起伏，宛如横卧的灰色巨龙。阳光照耀下的山野，绿草茸茸，鲜花芬芳。余静仰起汗涔涔的脸，露着几分豪情，也透出几分可爱。她擦去我头上的汗珠：“人生不能没有追求，追求就像这爬山一样，虽然艰辛，但收获了风景。”余静像是在诵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明知人生多崎岖，偏走坎坷风雨路。因为他们懂得人生的美正在追求中。”

“也不尽然。”我反驳道：“也有不少知名人士只求平淡一生吗？诸葛亮就说过'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吗？”

“在我看来人是有多种追求的，有物质上的追求和精神上的追求，如果诸葛亮无事业上的追求，就不会有叱咤风云的一生。”余静说，“如果人生像一条直线，那么，还有意义吗？”

“有，太有意义了。”我说，“如果经过不懈追求，一无所成，最终理想成为幻想，直线就会变成曲线，追求还有什么美可言呢？”

“坏蛋！”余静在我肩头捶了一拳，说，“你怎么总是让我不高兴呢！”

下山的时候，余静指着不远的一个村庄说：“那个村有个庙，庙里住着和尚，算卦特准特灵，我们下午去吧。”

“行。”我说，“你想算前程还是看婚姻呢？”

“都想问。”她在我耳边小声说，她说，“先问婚姻，因为我的心已经给了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是个不可托付终身的人，那麻烦就大了。”她莞尔一笑向前走去。我去追她，不小心脚下一滑坠落到土坡下。

“伤着没有？”她跑下来拉我，“疼吗？”

“疼，钻心的疼。”我龇牙咧嘴说，“起不来了，恐怕腿断了。”

“啊！这么重！那我去村里喊人来。”

“你可千万别动，听说这个地方常有野狼出没，前几天还被咬死一头牛。”我扑哧笑了出来，“一牛斗二虎呢。你牛皮都吹破了。”

回到家，已经是掌灯时分，母亲的南瓜小米粥已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小妹在做作业，父亲还没有回来。

“娶媳妇要看家境，婚姻自古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母亲说，“昨天邢老师又领淑华来了，这姑娘知书识礼，人恭礼法，也是教师家庭，与咱门当户对，与你也般配。你父亲也夸这女孩子有家教有素养，让我劝你要不先把这门亲事定下来。”我看看母亲，没回答。

“妈也知道你看中了那个余静，可人家父亲是民政局的局长，门槛高。喜欢是一回事，适不适合结婚是另一回事。”母亲正说着大门响了，是父亲回家了。“小慧、小慧，吃饭。”母亲喊。

余静走后，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能收到她的一封信，她的信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人！

花开花落，春去冬来。余静四年的学习期满，就要毕业了，我带了她最爱吃的大枣来到了学校。

“毕业考试这么紧张你来干啥了，这枣儿酒味混混的我也不想吃。”余静面容憔悴，“火车票买好了，明天早上的车，你快回去吧。”

晚上，我一夜无眠，雨滴敲打着窗棂，也抽打在我的心上。

一早我去了火车站，余静和一个女同学来送我，趁余静不注意，女同学塞给我一个小纸条，示意我车上看：“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一些，现在情况不妙，余静正和班上一个同学谈恋爱。”

下了车才知道坐过站了，天下着雨，我全然不顾，我跑到无人的旷野，任凭雨水和泪水在我脸上流淌，一道道闪电不时在我头顶劈过，我的心犹如断了丝线的风筝，挂在河边的枯树枝上，飞不上去，落不下来，最后在急风暴雨中渐渐地消失了……

晚上我发起了高烧，大病了一场。期间厂里实行了国企改别，韩主任已经升为厂长。他派人通知我明天去考试，说市政府从企事业单位中招聘一批干部，厂里已经给你报了名。

考试、面试、政审全部合格，我被录取了。到了新的单位我给余静写了一封长信，倾诉了我对她的思念，我天天盼着她的回信。

四

一天回到家里，母亲说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我满心欢喜，迫不及待拆开读了起来。

“良华，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结婚了。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可我一直难以启齿。五年前的今天，我们相约到小河边的小桥上，这是我们为爱第一次牵手。那个幸福的夜晚我至今难以忘怀，常常品味有你陪伴的感动。只可恨就在我读大三的时候，他用雨丝般的智慧敲开了我封闭的心扉；他像一头威武的雄狮征服了我的情感！良华，我……”

信的下面还说了些什么，我也不想看了。

三年后的一天，我正在筹备我的婚礼的时候，接到余静的一封信，信中说她离婚了，抑郁了，那个家伙道貌岸然，人面兽心……

看了信我心中五味杂陈，本来已经平复的心里又起涟漪，凭心而言，我多想把余静紧紧的抱入怀中，用火热的胸堂为她疗伤。可是不能不能！我明天就要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