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同里的哥儿大爷

按:今天推送的是作家侯磊的专栏“老北京人图鉴”第一篇,讲述了一位人称“哥儿大爷”的老北京人的真实生活。

“哥儿大爷”是北京话,指富家公子大少爷。“哥儿”直接儿化成一个音,“大”念“的”,还是轻音,“爷”的音拉长,写起来四个字,念起来一首歌:“哥儿大爷”。

某一天,哥儿大爷的嫂子说了一句:“不上班,跟'哥儿大爷’似的。”“哥儿大爷”从此正式贺号,取代了他的名字。

哥儿大爷生于1915年,去世于1999年,是我们这条胡同里再普通不过的糟老头子,但忒不招人待见,人们不大喜欢他。因为他一辈子没上过班。过去闲人多,见怪不怪。但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1957年公私合营以后,大家对正直壮年的哥儿大爷态度就拧巴了。败家子、吃饭虫、旧中国的落后爱打……归了包堆,全赖他。

01

他不管孩子,也不管家,他不大关心你,也不必关心他。

哥儿大爷在家里行老五,是老疙瘩,夫人的官称就叫五奶奶。以前全家开个酒楼,他不叫上班,叫“给家里帮忙”,干活最少,吃玩最多。1957年买卖被国家收了合并,人员统一安置。哥儿大爷被编入公安局的后勤部门负责做饭。他老不去。人家来家找都不去,不干了,关系转到街道,没医疗,没劳保,没退休金。

如果说哥儿大爷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就是五奶奶先生了个女儿,又在分家的前后连续生了俩儿子,没多久都夭折了。哥儿大爷很沉痛,但似乎又解脱了。生活的逆境成了他游手好闲的理由。家族衰落,子嗣无求,已经这样了,就这么着吧。

当初说亲的时候,他就提了一句:“不要小脚。”(整个大家庭都不要裹小脚的。)五奶奶不裹小脚,但也不认字,俩人也没啥可聊的。五奶奶不得已出去上班,在天桥火车站附近一家饭馆里帮忙,也是服务员兼搞卫生,人家管饭。女儿上学也不在家吃。从此后,哥儿的就在家里一个人给自己开小灶儿,一顿真能给自己炒四个菜,吃不了就在屋子里拿碗一扣,菜也不坏。他心安理得,就一女儿,念中专学校全管,人口少家里省开销。

哥儿大爷的女儿中专毕业以后,嫁给了一位老家在东北的俄语翻译,跟着去了东北。八十年代五奶奶去世后,哥儿大爷去东北投奔女儿女婿,九十年代女儿因高血压去世后,他又一个人回到商品大潮涌起的北京,由长大的外孙女每月寄一百块钱接济,街道也给点补助。

02

我接触了哥儿大爷晚年,他的日子是这样过的。

早、晚,各出去一趟,像别人上下班。早上去早市,买棵白菜或拎捆大葱。回来后在房子的一角用煤球炉子做饭。烟囱从直通房顶,再拐弯捅出窗外;换季时,便麻烦年轻人帮他拆装烟囱。夏景天儿,他把炉子搬到院子里,拿个破扇子在不停地扇火。

中午,这位爷开始做饭了,颠仨炒俩。过去饭馆里炒菜,出锅盛盘后,大师傅都拿炒勺在锅脐儿上“当当”敲两下,以提醒跑堂的上菜。哥儿的爷同样“当当”两下,老太太踩电门——抖起来了。他隔三差五买一小疙瘩肉,连肥带瘦,自己拿个没把的破菜刀嘟嘟嘟剁成肉馅,用一个小瓷碗喂葱姜末并和馅儿,总量不过两口。一会儿再看,他在做鸡蛋饺。

用筷子在小碗里“蛋蛋蛋”地打蛋液,一勺一勺地摊在黑饼铛上,“刺啦——”,声音很轻,蛋皮成型,像一块块小金饼。他修钟表一样拿筷子塞肉馅,再用筷子轻轻折叠上蛋皮,煎完后再拿水发的黄花当绳子,拦着饺子边系个扣。哪是做鸡蛋饺,明明是给生病的女儿盖被子,给要出门的女儿梳小辫,给……不知他是否真的这样对待过独生女儿。

鸡蛋饺紧紧地站在锅里蒸熟了,香气四溢。

有时,他用小锅炖红烧肉,跟我说:“来,我给你吃块肉。”我进屋,他拿双筷子夹给我,味道酸中带咸,很好吃。

每逢中午,哥儿大爷还会午睡歇晌,下午四点,他继续外出,闲逛并继续买菜买报纸,剩菜都放在糊满了油泥的八仙桌子上,也不罩个竹编罩子,而是盖上张刚看完的报纸,那油透过报纸,印在新闻里的领导人名上。

03

除了吃,还要说到哥儿大爷的教育——娱乐、住房、和医疗。

娱乐:

他从小就能吱扭两下胡琴,能唱两段,没人知道他怎么学的。晚饭后,哥儿大爷就拉胡琴或干唱。他有大铁桶,放着一幅骨制的麻将牌,都磨得没了棱角,能自己跟自己打牌。屋里是个很小的白炽灯,一到晚上显得更加透亮。冬天,他也会带个剪羊绒的帽子出门。

总共,他有几件旧衣服、半袋米半桶油,接下来就可以娱乐了。

住房:

他住在一条有数的大胡同中,一所小四合院里,一间五六平方米的房子。白天,他的屋子里跟山洞一样黑,跟铺陈市一样乱。因为在屋里做饭,墙壁和顶棚熏黑了,被子和床单许久没洗过。我有时还进他屋里,趴在床上,看那床单上的图案是松针叶子和松塔,绿色的松针都便得黝黑。也会在他屋里看些破烂儿一样的杂物,家人总会立即把我叫回去,仿佛他是个妖怪。

总之,他把房子住成了窝棚。

医疗:

他从没去过医院。家里有本线装书同仁堂药书,每个症状下面有对症的中药方子。还有点零散的木刻版老医书,《瘟病》《伤寒》《本草》《千金方》一类,自己拿线加固封上,一翻还掉渣儿。看着医书,对着同仁堂,拿毛笔自己开方子。随手拿包装纸就写,红纸黑字,浓墨重彩,硬气中带着娟秀,赛过今天的书法家。

自己给自己开方子,可没人敢给他抓药。他就去药店买点零散的小药,藿香正气,六味地黄,错了也吃不死。

物价上涨,哥儿大爷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夏景天他缺衣服穿,街坊们和他做买卖,“这件您能穿不?五块钱给您了。”也有时,他会管同院儿的亲戚晚辈要钱。站在胡同的过道或门洞里,幽幽地站在那,在你即将侧身而过时把手一举:“XX,给我点钱。”亲戚也是二十、三十地给他,没带还特意给他回屋拿去。由此,大家不论背地里说他说得多难听,都很心安理得了,并给他总结了一生:小时候吃家里,结婚了吃老婆,老婆死了吃女儿,女儿死了吃外孙子——到老还吃街道和街坊。

05

我上小学时,学校里每天中午广播好人好事,以培养同学们互助友爱。作为少先队员,休息日要“学雷锋”,有一项叫照顾孤寡老人和五保户。我们不会写孤寡老人的“寡”,也不懂什么叫“五保户”。

我们一个小组,我担任小组长,商量好到哥儿大爷家去打扫卫生——实在看不下去了。那天,我没提前和他打招呼,带着队伍就来了,要做好事不留名。

哥儿大爷一开门,一群胡同土娃各拿着扫帚簸萁,拎着抹布把他家包围了。

“我们做好人好事,给您打扫卫生。”

“不用,不用!去,去。”

哥儿大爷扬了扬手,轰苍蝇一样把我们赶走了。从他爷家出来到胡同里,一路上人都说:“你别上他家啊。到时候他佷得(北京话,呲瞪人的意思)你,他那屋那么脏,一身的传染病。”还有人说:“他打你。”

哥儿大爷打人,哪像啊?

06

旧京的闲人和老天津混街面儿的闲人不一样。哥儿大爷一般不说三道四,但有一次,街坊里两家有了矛盾。

胡同里的冬天,大雪满地,屋檐上的雪连带地上的雪,化了便成了小溪,又成了冰河。为了地面平整,街坊们会把雪撮了堆在墙根,给地面撒上炉灰什么的。街坊中有位大叔肝火太旺,不乐意了。站在自己门口骂上街了。

“弄到我家门口,谁弄的啊?墙角这儿堆上雪我就没说什么。”

街坊邻居里有在家的,谁都不言语。有捡钱的没捡起骂的,没人接话。

“拿着炉灰往地上拽,跟大屎橛子似的。我就X你妈!”

已经有人在找板砖了,更有人在屋里扒着自家窗台,看热闹要认真。这类住胡同事儿不新鲜,习惯了就好了。那个人还接着骂,却见哥儿大爷披着苫布似的外衣,手里拄着根棍,颤颤巍巍地出来了。

“哎,别骂人。”

“我就X你妈!”

“我说,你先别骂人。”

“我就X你妈!”

……

那个人还在骂,哥儿大爷还在说,对方反复骂,哥儿大爷反复说。直至他骂累了,也拿对面前贴着自己的糟老头毫无办法,才关门回屋。有人为大家扛了骂并舍掉面子来劝,一场血战没开始就结束了。

想动手的街坊没机会了,本应很敬佩劝架的,但一看是哥儿大爷,就算了。

07

哥儿大爷上了年纪以后也有根拐杖,算是认可自己老了。他渐渐做不动饭了也不再拉胡琴,顶多是做点开水。炒的菜越来越少了,甚至只炒一个柿子椒,鸡蛋西红柿搁一个西红柿,或做一次饭吃好几天。取而代之的是买着吃,吃国光苹果吃半个,另外半个锈得抽抽、褶子得成核桃了,照样吃。夏天的时候,他的白背心后都是大窟窿。没见过他光膀子,都是排骨,不敢看。

在院子里,他能和人打招呼,外面却不再和人聊天。他会唠叨,一个人和自己说话,议论议论社会。

偶尔,他在家摆弄一个杂音很大的小话匣子,是拧钮儿的,很不好调,稍微一拧就过台了,往回一拧又过了。哥儿大爷习惯听评书,可他总接不上。不爽便会唠叨,隔空给单田芳捧哏,总是捧到腮帮子上。比如:

单田芳:哗啦啦各拉刀剑,甩大氅犹如蝴蝶乱飞……

哥儿大爷:嘿,您瞅瞅。

单田芳:你就着刀吧!

哥儿大爷:诶哟。

单田芳:啪!打了个万朵桃花开……

哥儿大爷:啧,完了!

最后几年,他有点脑血栓的征兆,总躺在床上,让街坊邻居去给他买吃的。

最后几天,总见他彻夜开着那盏小白炽灯,仿佛一旦关上便不再会打开。

有一天推开门,他家火炉子前堆满了炉灰和垃圾,他也倒不动垃圾。小屋愈发小而阴暗,仿佛是一间改为垃圾场的土牢。

偶尔,他会抽半棵烟,下次再抽那半棵。他还用火柴点烟,仿佛那是他他所有的家当。他还有一点“古玩”,是从他年轻一直用到现在舍不得换,沾满了口水还打着锔子的破盘破碗,也可以叫做民国民窑青花碗或五彩罐,好像还有个粉盒,烟嘴儿,茶叶罐儿,香烟画片儿,真成破烂了。

08

有一天,上午五点多时,听他屋子里有各种动静,窸窸窣窣,折腾来折腾去。我跟着父亲去看,一拉房门,他正蹲在炉灰中解大手,因体虚有点站不起来了。父亲把他抱到床上,再撮来更多的炉灰,盖在他的炉灰和垃圾上,一起撮了出去。

哥儿大爷的眼窝深陷,眼睛已有些浑浊,呲着沾满了油腻,头发都赶粘了,嘴唇永远干裂发白,说话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崩着说的。他干瘦的身体和苍净的面皮,依然残留着几分年轻时的模样。天渐渐凉了,他的房间有些阴冷,被子已经不够用了。

又隔了不几天的午夜,哥儿大爷从床上掉了下来,他已经说不了话了。街坊送他去了医院。第二天早上人们都在院子里议论。街坊摇了摇头开始讲:

“昨天送到医院,紧跟着就要往抢救室里推。我一看那哪行啊?进去就好几千。大夫问:'谁是家属?’我说:'没家属,我是街坊。’大夫也没推。我说(冲着哥儿大爷):'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他睁睁眼睛没说话。一会儿就死了。”

“还有什么遗产不了?”另有街坊问。

“嗨,他不用折子(指存折),就枕头底下那几百块,可丁可沿儿地买了件衣服,穿上随着走了。”

“前俩月他嫂子刚没,要我说,是他嫂子拽着他走的。”

“有这么一讲,年轻时都给他洗过脚。”

人们渐渐散去了。

那一阵子,我临时去别处居住。回来时哥儿大爷的所有东西都不见,房子刷上了大白,一切都过去了。离了别人,哥儿大爷是活不成的。

多年后,我在街坊家看旧物。忽然听有人说:“看,这是哥儿大爷。”我见到一张四十年代的照片,他戴黑框眼镜,一身大褂,梳个偏分头,几乎是胡同里最好看的人。

也许哥儿大爷没有错,他只是生错了时代。

本文作者:侯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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