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曦《爱若有他生》
爱若有他生
Being towards death，海德格尔认为：死即“向死亡的存在”或说是“向死而生”。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一直以来，死都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话题，让许多人讳莫如深。所以有了许多用来修饰死的词语，比如辞世，比如圆寂，比如长眠，比如永诀。
可惜，无论化作什么样的词语，都不能改变死的本身。
我不想谈死，因为死这个字太过残忍。它仿佛是一把带着倒刺的剑，猝不及防地刺入人们的胸膛，滚烫滚烫的鲜血泊泊涌出，擦不去止不住。拔不出的剑，止不住的血，抹不去的痛。钻心剜骨，不过如此。
我不想谈死，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真正站在生死之外跨越生死。周而复始的世界，千千万万的轮回，有人来就总会有人走。自从出生那一刻起，死，早已注定是每个人都必须修习的课题。
前些日子读唐七的四幕戏，感慨良多。或许是我矫情，或许不是。一本小说，竟生生让我有了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记得，书中有段话，意思大抵是这样的。
死亡是分离，是这世间最无望的分离。若人死而无灵，这分离对死去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悲痛可言。若人死而有灵，死去的人能看到还活着的人，可活着的人却再也无法见死去的人，活着的人的悲痛始终大于死去的人。
她说，死亡是一场灾难，却更是活着的人的灾难。
人是有灵魂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人在故去以后，灵魂会不会超脱肉身依然存在，这一点，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无法准确回答的。
也不需要准确回答。
死而无灵，死而有灵。你可以认为没有，也可以认为有。面对深爱的人的离去，倘使死而有灵会让你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宽慰的话，那这样认为，也未尝不可。
怕只怕是，连这一点点宽慰，都是一种奢望。
昨日看到杨绛先生去世的消息，思绪翻涌了良久。谈不上难过，更谈不上悲伤，只是内心有颇多的感慨，让人忍不住想要喟然长叹。十七年半后，终于与丈夫重逢，或许对她来说，自己的身死，并不是一件坏事。
昨夜睡得很沉，做了很深很深的梦。然后，在凌晨三点多，又从这很深很深的梦中醒来。不是惊醒，说是悠悠转醒也不为过，只是悠悠转醒之后，却觉得比惊醒更加触目惊心。
不是因为杨绛先生，我知道我虽然善感，去远没有善感至此。那只是一个契机，一个导火索。原本就洒满汽油的心田，此刻只需要一个火星，便会砰地一声，顷刻间，星火燎原。
经历了，受伤了，刺痛了，哭过了，也就明白了，长大了。可是如果可以，有谁想要这样的长大？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火盆里悠悠燃尽的纸钱，我永远忘不了，那灼痛到让人窒息的火光。
爷爷和我讲他和奶奶的相识相知相爱相许，那般波澜不惊的语气侃侃而谈娓娓道来，仿佛只是在讲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事不关己。可是，我泫然泪下，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没有美丽的婚纱没有盛大的婚礼，可是却有两颗相知相爱的心，这便足够了。用一生，去爱一个人，用一生，牵着一个人的手，阳光共沐，风雨同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做到了，从垂髫到白发，他们做到了。
不是“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的白首，是，真真正正的白首。白首，得一人之心，白首不离。
何其有幸。
我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我抬眸看着爷爷云淡风轻的脸，扯扯嘴角笑了。
我说，倘若这辈子，我能遇到一个与我相知相许的人，携手走过一生，我便别无他求了。
我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能携手六十年，我想，那一定很幸福。
爷爷笑了笑，依旧那样的云淡风轻。他缓缓纠正道，六十三年。
六十三年，四个字，我盈满眼眶的泪水，奔涌而出。
五一放假回家，午饭过后，大家在客厅里谈笑聊天。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大家的谈话声有些嘈杂。我透过纱窗，望着庭院中爷爷独自一人为花草挖土浇水的背影，禁不住满心酸楚。一瞬间，恍若万籁俱寂。
能与相知相爱的人白首，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白首之后呢，总会有一个人要先走。有一个人先行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剩下的那个人呢。六十三年，两个人身心相依，一起买菜一起锻炼，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洗衣一起吃饭，偶尔拌嘴爱满心间。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早已活成了一个人的样子。而现在呢，突然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是不能够一个人，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始终是一个人，那么，一个人的生活或许也没什么大的不好，但若曾经经历过那么多年两个人融为一体的生活，此刻，又如何受得住这剥皮剔骨的分离之痛。
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那么，六十三年呢。
况且，这根本就不是单单是习惯的问题。
受不住，却又不得不去承受。
我想，世间最痛，莫过于此。
午后的阳光很暖，倾泻满地。我望着庭院里爷爷独自一人坐在凳子上低头种盆栽的背影，缓缓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离人萧索，阳光下，目之所及，庭院深深。
我悄悄擦去眼中的湿润，走过去，蹲在爷爷身旁，双手抱着腿，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笑着问，爷爷，这是什么花？
就像小时候一样。
时光，恍若回到了恬淡美好的昨天。
这个啊，这是……
爷爷偏头看着我，慈爱地笑了。一瞬间，阳光照亮庭院。
大悲不可言，挚爱在心间。
幸好，还有灵魂，幸好，还有回忆。
你相信轮回么？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爱有他生，穿越生死，跨越轮回。
你说，聚散不由我。
但是你知道么，聚散不由我，但，爱恨由我。
这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