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厨师朋友

昌是我初中同学,认识有好些年了。初中毕业,他没考上高中,就去大理技校学了厨师。

读了两年后,出来实习,那个公司留下了他,就这样走入社会,同辈的我们还读着高中,过着伸手要钱的日子。

那会儿,智能手机还未普及,朋友间的联系也就没那么频繁。假期时候,偶尔聚聚,又分开,时间也算给人面子。

高中毕业后,与他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要说他是厨师,倒还真不累,闲得很。供职的饭店主要针对于公务员或政府机关,上下班时间还算固定,还有双休日,日子也算安逸。我曾以假期工的名义去他那打工,可没被录用。

隔家近,他经常回来。有时,一下班就去车站买车票,给我支个电话。待在家的时候很少,几个朋友总爱扎堆儿,吹着漫无边际的牛,打趣一番,磕下烟,端个酒杯碰碰,咕咚咕咚一股劲喝下,耳边是风的歌。眼神深处,一阵晕眩,两叠,青蓝淡蓝,好看得像个重影,一笑,又不见了,肤如凝脂的他,总在一旁低着头,手插在衣兜里,脸映得微红,不说话。

他话少,我总想逗他玩。瞧他,眼一愣一愣的,脑中空空,敲一下都能听到回声,就不说。

每年大年初五,似乎成了一个特殊“节日”,这是朋友间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去他家吃顿晚饭,没人缺席过。所有的菜都是他一人在打理,旁人打打下手,或凑过去请教做法和要诀,或呆一边闻闻香味儿,有些迫不及待,闻一下,更饿了。支三四张桌子,大伙围一块,持筷赶忙夹夹,往自个碗里放。天还略冷,热气腾腾的香气盈满屋,喝口热汤,烫一下打皱的神经,舀几粒炒花生,咯噔咯噔,再抿一口酒,热了身,夜不知觉地挂在天上。

国庆那天,朋友宝的媳妇生了娃,刚从下关回来。宝打来电话,约我俩去他家耍耍,昌和我在街上等他。

车上,宝幽默地说,“瞧,进趟城,几千又出去了,给娃买了尿不湿、浴盆之类的。”我往车后瞥一眼,一大筐,“好珍贵的出恭记,如厕一回,一张红鲤鱼,这爹搞不好得当回到树上去——干嘛呢,摘树叶儿呗。”昌一旁闷着笑。

到宝家,“你会不会使高压锅?”宝手中拎着刚从车里拿下来的浴盆转头问了声背后的昌。“当然会使啊,那好,一会午饭炖猪蹄就交给你了。”昌似乎有些懊恼,转眼表情变为恍然大悟状。我说,“宝,还真不客气,也是啊,能者多劳喽。”

高压锅发出嗤嗤嗤声,一口一口吐出白气,蒸着,冒着,拂到树尖儿,稠白的气像河一样,重得要用灯才能破开,透亮的珠被光射穿,茫白一片,底下的压力阀咻咻滚动。侧偏房,老房子柱子上拴一狗,窜动挣链,天光在残瓦间漏一满地,黑灰相间的猫淘气地舔着爪,眼睛微睁,喵喵自语。

我们仨,在中堂听着音乐轻啜一口茶,微微苦涩,浓香溢满腮,倚靠的沙发像个船,荡了荡,电视正播着纪录片《寻味顺德》,我说,我又想吃饵丝了。

宝起身进了厨房,我和昌迈入院中。硕大萌绿的木瓜挂满树,隔几枝,就结个果。麻雀在水龙头边的湿盆上沾一下脚,在牡丹花上一站又掠走了,花一软,再努一下,茎叶一扑,更显灵动,我低身抚了下狗,听宝说养了十多年了,狗老了,脱一脸毛,全是斑儿。昌在旁说了声,他喜欢木瓜。

等宝的爸妈回来,几人一齐吃了午饭。

宝又为晚饭张罗了,架着车,跟着昌到菜市场挑菜。别看昌平常开配菜单时手到擒来,此刻意气风发的劲儿全消,缓了下来。在超市,总爱问我俩,“吃什么菜?”宝环视一圈,“你选嘛,我只负责付钱。”“我也不知道吃什么?”昌苦笑道。三人像是从未进过超市似的,被琳烂满目的商品迷了眼,半会儿,还在柜台下绕圈,颇好玩。

回身而返,宝要为娃洗衣服,他爸妈在田间摘红辣椒,自然晚饭的任务就交给厨师朋友昌了。

我找个矮凳子,低头拾捣拾捣菜,折几根小米辣,剥几株蒜苗。宝的邻居是个读三年级的男孩,正搁在厨房门槛往里望,我叫住他,“来,今晚我们一起吃他家晚饭,但吃饭前,得帮忙一下。”男孩歪着头进了屋,蹲我旁边,“这怎么弄?”“这很简单,你看我怎么做,把烂的部分薅掉就行。”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很认真,“这么简单啊,我也会的。”阳光挪了挪,饭桌有了一半的黑影。

昌摊开案板,斜歪着头,左手扶住小米辣,右手伸开平压住菜刀,握着,发出清脆的笃笃当当声,自成节奏。小铁锅内,咕嘟嘟煮着,排骨带皮炖烂的味儿,嵌了花椒和桂皮的腥香味儿,生姜片在汤汁中翻动,有些熟黄,味儿漫得满屋子都是,昌正拿碎辣椒和盐巴往锅里抖。

炒菜锅里滚一遍油,轻轻摇晃,涮一圈。这回是土豆,我记得每次他主厨,总少不了这一道。只听嗞一声,锅铲嚓嚓搅动,脆黄的土豆滑了一层晶亮的油,手抓锅柄末端,手腕一抖,全不费力,土豆翻个漂亮的空翻。

出锅前,洒几滴乌黑的酱油,翻炒均匀。末了,小心翼翼投入盘内,围一圈儿,捣鼓捣鼓,精致地撒点葱花瓣。我问他,“为什么我每次炒土豆,都有渣渣粒,散成碎小状?”他一说,撬起了深扎在我头脑里的一根桩子,“那是你切得太薄了。”诚然,我一直认为越薄不是越好炒,越好吃吗?

昌尝了尝藕片,凑过脸问我,“盐够不够?”我拿筷子夹一块来,“有些淡。”他没说什么,摸摸头,眼睛忽地转了转,像在思考,往盘内撒一圈白糖,唰唰啦啦泻下去,我有些疑惑不解。“我觉得有些咸哎。”他捂住嘴,没笑出声。“那还问我,我味觉已不如从前。”我逗他,“唉,咸了,那就加勺糖。”宝闻声进来,冒一句,“你们厨师有没有不想做饭的时候?”昌淡淡的摇了摇头。

风抡来一竿子,树枝颤动,青绿的大叶子密密一卷,细密地吱吱作响,把底下的湿潮气带上来。乌青的云滚动奔跑,相互推移,西边檐上有几点星,闪着。厨房只安了纱窗,寒风冷得扎人,直钻骨。我蹬蹬昌,“你把下关风都带过来了。”

天已经擦黑,灯有些暗,宝的爸妈刚回来。几个人借着赭红的天上一点晶明,底下围一桌,那猫在膝盖底下蹭来蹭去,往后一坐,眼巴巴望着,绯红的尖细舌头一卷一卷。风的细尾一荡,也走了。尝珍馐美味,不说话亦是一种表达,心似乌黑的深渊里着了火。

中秋前夜,我在他家吃饭时说过一句话,“一开始,我吃不惯他做的辣,慢慢处,适应了,甚至觉得这辣味有些淡了,辣味没变,我变了。”何为爱情?一个身子两颗心;何为友谊?两个身子一颗心。

给你小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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