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育华:老柿树
秋冬时节,各种红的黄的树的枝叶差不多都掉落了,风有了寒意,在家乡寂寥的山坡上总会看见一棵一棵苍黑色的树干鳞状皮质开裂,没有了一片叶子的树枝上挂着点点猩红果实的柿树。
遇到它,我总要停下脚步看一看。它的简单的黑与红,配合得是那么美好,躯干皮质的粗糙、颜色的黑灰深沉,与果实外皮的细腻、色彩的红艳醒目,对比是那么强烈与和谐。
我常常因为欣赏这种美而忘了其它,喜欢围着它转着圈拍照,想象自己此时如果是一只鸟栖在它的枝头将是多么地幸福。特别是有阳光照耀在光洁的柿子上时,它几乎是透明的,似乎可以看见果实里的核。当然我也渴望吃到那果子,渴望那甜到心里的滋润。
我总是喜欢柿树,认为它是有风骨有精神的。
我家曾有一棵古老的柿树,哥根据父亲自传里的记载推断它有120余岁。前年它死了,我总认为它的死不是自然地死去,有一定的人为因素。
我家的柿树,是尖顶子柿树,果实中等大小,皮薄核少。它长在我家后门五六米远的地方,临庵泉四五米。它的根部东边是泉水流过的水渠,南侧紧卧着贾平凹先生写过的那块“丑石”。这棵柿树也是至今为止我看到过的最古老的一棵柿树。
从记事时起,它枝叶的茂盛、树干的粗壮、根部的外露盘曲就给人一种博大伟岸包容的气势。它苍黑外露的树根比碾盘大,蜿蜒盘绕在树干周边的地面之上,这些外露的根是我们儿时玩耍、吃饭的主要场地。它的叶片宽大厚实繁茂,曾是做饭柴火的主要来源。它茂密的枝杆交错伸展涵盖了四周十几米的地方,延伸到我们三户人家的房顶。它的枝端每年秋冬季因为夹柿子时被折损,第二年春季又更广阔地向外伸展。
“老秦,来夹你家的柿子来。”军善叔站在他家屋顶边吃着一个红艳艳的蛋柿边朝我家方向喊。
“叫娃些个都吃去,延到你家房上就是你家的。”母亲喜滋滋地大声回答着军善叔,好像在为我家的柿子被别人吃而骄傲。
“可是那房顶上有许多柿子哩。”我在母亲身边不满地小声嘟囔。
“大家吃了,来年柿子才结得繁。”母亲低头对我说。
这是我孩时每年柿子熟时母亲与邻居的对话和我淡淡的不满。
由于我家柿树的高大、叶子的茂密,将柿子从树上摘下来成了难题。记忆中每年到了冬季,憨厚的舅舅就来给我家夹柿子。舅舅拿着七八米长的夹杆坐在树枝上,瞄准结着几个柿子的树枝用力一扭,树枝被折断,他再小心翼翼地将夹杆拉回自己,抽下被夹到的结有柿子的枝丫,放到挂在树枝上身旁的笼里,再将夹杆伸向下一个目标。
坐在一个树枝上用夹杆辐射着将四周的柿子夹完,再挪坐到另一个树枝上夹。二三个大竹笼,笼襻上套一根粗麻绳拉到舅舅所在的树叉上,等舅舅夹满了一笼放下来,我或哥或妹换下空笼再让舅舅拉上树去放。我们兄妹将夹下来的柿笼提回家小心倒空,再回到柿树下等舅舅夹满下一笼换下笼子,如此反复。
当年每年夹柿子时节已经感觉很冷,我常常跺着冻疼了的脚朝树上看,空闲时间撵着晒暖暖,盼望着很快夹完。看到舅舅稳重又灵活的身姿非常羡慕,我想着舅舅坐在树上多美,荡悠悠的像神仙一样自在,还能吃到最好的柿子。渴望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坐到高高的树上,全不知道舅舅当时的累。
“忠忍,下来歇一歇。”妈心痛在树上的舅舅,多次扬头看舅舅。
“不累。”少言的舅舅从没说过累,常常在树上坐一整晌子夹柿子,直到吃饭时才下来。
夹完柿子常常需要一二天的时间,几十笼的柿子在屋里堆得像一座山。送走舅舅,我们兄妹和母亲要忙几天了。先将夹下的小树枝上所有的柿叶剔除干净,将柿子分类放着:一堆无伤的准备削柿饼,一堆长有叉枝丫的柿子准备绑柿爪,一堆有伤的准备捂醋,一堆比较软的放到灶房顶稻草堆里等完全软了吃,还有已经熟透了的轻轻放到笼里挂到堂屋头顶的铁勾上随时取着吃。
母亲总是及时将柿饼柿皮在落霜的早晨放到院中的蒲篮里让它们潮霜变得雪白。这时它们就更甜更好吃。她把上了霜的柿饼柿皮放到上房西北角的一个八斗瓮里。
这下我们的日子就会软活一阵子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大财主。
在饥饿的年代,我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每个漫长的冬季,我们每天的第三顿饭或零食就是吃柿饼、柿皮,吃柿子拌稻糠作的炒面、吃屋顶稻草内捂软了的柿子。
我家的柿子大大地缓解那时我们的饥饿。
现在老柿树死了,只留下苍黑的树桩。我觉得这棵树的死跟哥的“让”有关。它可能为了成全哥的美意而完全地死去了。看着砍下来的它的躯体,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它,它可是为养育我们长大立下汗马功劳的啊。
记得那个周末,我回娘家去看母亲,不知情的我无意中却看到了惊心触目树的伤。
我给远方的哥打电话:“老柿树被人砍了,砍了太多,它可能会死了。”
“咱邻居说要挨着树盖房,咱那柿树枝挡了他向高盖,我答应了砍树。”
“可是几乎将树身三分之一锯除,树顶又斩断,我怕树会死去。”“他前几天打来电话说树碍事,他想砍一部分,说砍后会给树锯开的伤口抹上一层漆的,说影响不大,树不会死的。”
“可是,现在还没有抹漆,而且伤那么大……” 我心疼得掉眼泪。
前年邻居家要盖新房,要盖高盖大,但是我家的柿树却碍了他房向空中的延伸,他给哥说了要砍树的一部分,哥答应了。
后来邻居给树的伤口抹了漆,但是它再也没有长出新的枝叶。
“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一小童清脆的声音传来,他背对着我,口中背诵着诗句《六尺巷》向前方跳跃着离去,他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背影酷似儿时的儿子,我奋力地喊着追着,他回过头来,却变成一个白发鹤须的老人。
“您是谁?”
“我是老柿树嘛,孩子!”他抚摸着我的头。
“可是您不是已经死了?”我泪流满面。
“嗯,我活得太久了,已经无用了,我现在在另外一个世界很快活。”
“是我们没有保护好您,不能因为您老而无用就伤害您。”
“孩子,有生命的东西谁能不死呢?但是死的只是我的躯体,我的灵魂并没有死。释怀吧!”
他慈爱地看着我,向我招着手欲离去,我急了,抓住他的衣袖……
醒了,原来是梦,我的手抓着被子,眼窝里涌满泪水,
贾平凹老师曾说过,柿树是树佛。我一惊,细想,还真是的,我家老柿树的境界、胸怀真是有佛性的。我相信我家的柿树来看过我,且它已成了佛。
让,不是懦弱,它是一种力量、一种思想、一种慈悲,也是一种境界。对他人让,是对自己的宽容。让一步海阔天空。
我惭愧自己还没有这样的气度和胸怀,可是有的人和物他们是具有这种品质的。
噢,又是柿红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