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人生』我瞻室讀書記【第三卷】
作者簡介
鍾錦,生於長安,謀食於海上。幼讀陳廷焯氏《詞則》,恍然有所悟,遂泛濫辭章,流連歌詠。二十後,慕聖賢之學,蔑雕蟲之技,學道而妨作文矣。先後刊《詞學抉微》《康德辯證法新釋》二書,未嘗稍及綺語。及四十無聞,遂至放誕,復以吟寫為消遣。刊《長阿含經漫筆》《波斯短歌行》《莪默絕句百衲集》等,項蓮生所謂“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也。
我瞻室讀書記
第三卷
《韓非子》,宋謝希深注。
韓非理若簡,較孫卿易解,實有進焉。蓋孫卿既昧孟子內反之理,求諸外,而不能盡失於內,遂爲相迫。其學不純,故其議駁,惟其駁也,殊不易解矣。韓非盡失於內,故免乎駁,反易解也。然失超越者,還爲人所薄。譬色拉敘瑪霍斯之言“義惟強者之利”,亦誠洞見,然爲蘇格拉底所薄也。韓非亦好言老,喪其玄,遂爲計較之黠,施之於術,並喪其法。法術不相能,即康德云“惡惟其敗”之徵也。是韓非之治,與策士之亂,烏能異?秦之不足長其祚,自韓非已見其端矣。
庚子六月廿九。
《穆天子傳》,晉郭璞注。
此晉人所見竹書,舊在史部,《四庫提要》移置子部,是未特重之也。其書傳與不傳,亦不足變學術。蓋筆質義乏,與於著作已難矣。其不傳也宜,其傳也幸,幸而掩宜,斯爲佞古。今逸簡屢見,不必皆勝此書,居然顯學,其佞古之過歟?文失訓讀,事難徵信,後人懸測之,不敢與知也。地不愛寶,固然,孰謂地出盡寶哉!
己亥九月十三。
《世說新語》,宋劉義慶撰,梁劉孝標注。
小杜詩云:“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便以爲專爲是書發,亦無不可也。漢儒誤世,激而成曠達,流風數百載,天下之不幸,賞鑒之幸也。唐修《晉書》,竟染其風,其故固不難知。一行作文人,入其彀中,更不必道清談誤國矣。是書例入小說家,雖風致可賞,文非易讀也。其故三,一名號繁如《左氏》,一方言多,一語境時不能會,竟置之耳。
己亥十二月廿二。
《楚辭章句》,漢王逸撰。
《楚辭》傳本以是書爲祖,然已變亂舊觀矣。屈子《離騷》,誠瑰偉之作,而反復申說,不可再也。故雖《九章》《九辯》,已覺聒耳,《惜誓》以下,徒成架屋。《天問》奇拙,別饒姿態,亦不能有二之作也。《九歌》要眇,動心矣,而未蕩志。流爲《招魂》《大招》,蕩志矣,而無邪。宋玉精采,全從此出。《卜居》《漁父》,疏宕之致,宋人散賦,實遠紹之。惟王逸章句,漢人說《詩》之流也。訓詁每疏,附會益甚。
戊戌十一月初三。
《陶淵明集》,晉陶淵明撰。
善夫東坡之論淵明也,“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爲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爲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惟淵明之真,具見其性情之坦白,俯仰無不可告人者,故寫之詩中,不復假辭藻之助,自然動人。此余所謂文格因人格而自高也。若淵明者,雖千古不見第二,故其爲人所賞也難。目之隱逸詩人,即淺視淵明矣。淵明之隱逸,實有不得已者在。其中百端糾葛,總可以“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一句概之,不會此境,安知淵明之詩?其外示真率,中實豐衍也。
甲午十月廿四。
《鮑參軍集》,宋鮑照撰。
鮑參軍詩,《南齊書》所謂“發唱驚挺,操調險急”,蓋賦性之卓,非人工之至也。其逸氣流溢,一若五言中束縛不住者,如太白之於七言律、東坡之於曲子詞也。然險急之音,徒爲偏至,故有“紅紫鄭衛”之憾。夫性情搖蕩,不失爲正,一至於眩,乃視作邪。鮑詩處其間耳,憾之也過,持理也固平。後來輕薄子,才已不及,專事險急,可笑矣。
己亥十一月三十。
《李太白文集》,唐李白撰。
太白詩迥然高絕,而往往工拙之相俱泯,最不易測。時若口不擇言,無識者見其粗率矣,竟詆爲偽作,明人詩評有如是者,不知其妙轉在此。如“古來聖賢皆寂寞”一句,習之也久,忽見唐人寫本、《文苑英華》作“古來聖賢皆死盡”,便以爲粗率。而予頗疑“寂寞”二字,後人不悟,僭改之也。蓋太白故若是之不擇言,誠爲破文字計,知詩之妙有出文字外者。或太白既窮前人之妙,更欲壓倒之,遂爲此變歟?今其詩有用一事,遂數句縈繞不絕者,正破前人之法也。故讀太白詩,常疑似不學者,及讀其賦與文,見其學殊非淺,特不用之詩耳。其詩,縱其天才爲變,惟是少陵不敢學,東坡學之矣,成狗者正復不少。噫,太白焉得測?
庚子三月初七。
《杜工部集》,唐杜甫撰,宋王洙編。
詩至李、杜,已出變化,勿謂“詩必盛唐”也。然李之氣盛,其變化也,破壞文字,知詩之質有出文字外者。杜之力大,其變化也,矯其質,而以文字範鑄之。故他人之入詩者,與詩之質宜,我故以不宜者入之,而必使之宜。其宜也,充實而有光輝外,尚求之文字。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文字範鑄之力誰謂非大歟?杜之力大,所以勝李之氣盛者,氣不定,力可勉,從而步趨之,故若有法焉。然法而強執,僅得一偏耳。元、白得其易,韓、孟得其奇,宛陵得其拙,山谷得其範鑄。雖然,衍其一緖,皆足名家,轉徵杜之大也。
庚子九月十八。
《辛稼軒詩文鈔存》,宋辛棄疾撰,鄧廣銘輯。
稼軒長短句,格高千古,詩殊不稱。後村強譽之語,不足憑也。而文章恣肆,若不求工,反遠出求工者上。蓋洞察形勢,通達機變,觸事而議論,自饒縱橫開闔之態。朱子但言其“諳曉兵事”,尚淺視稼軒也。尤可怪者,稼軒詩存百餘篇,而屢屢言慕康節。有曰:“飯飽且尋三益友,淵明康節樂天詩。”儕康節於淵明、樂天側,幾疑稼軒於詩殊無見識也。是稼軒詩劣,將賦稟之不合耶?抑習染之既差耶?不可知也。
戊戌三月十六。
《姜白石詩集》,宋姜夔撰。
白石之爲詩與詞,其法一也,其《詩說》言之詳矣。顧在詞中則爲宗匠,在詩中僅名家耳。其詩法,衍山谷之一緖,而以曠懷澄觀出之,在南宗與江西之間。雖雅且韻,終隸人下,復非正脈,理固然也。其爲詞,吞吐晏歐柳周,一以詩法裁制之,體既清空,徑又易循,後來翕然宗之,亦緣之相合也。詩遂爲詞名所掩,而終不失高迥,故乍讀頗出意外。
戊戌五月廿八。
《東海漁歌》、《天遊閣集》,清顧春撰。
予讀太清詩,固出一循矩閨秀也。詩皆日常情事,從夫,課子,盼孫,旁及戚友,餘非女紅庖廚則擁書題畫耳。問其佳處,則況蕙風言其詞已云:“此等詞,無人能知,無人能愛。夫以絕代佳人,而能填無人能愛之詞,是亦奇矣。”《國朝詞綜》未有之,亦峰《詞則》亦未有之,或因是歟?而太清以側福晉之貴,乃與容若齊稱乎旗籍間,不可謂無名也。不然,詬詈雲伯,謠言定庵,孰至於是耶!嗟夫,人不論才不才,稍得名,謗即至,而婦人尤甚焉。以無人能知無人能愛之詞尚不能免,深爲太清悲之。
己亥十二月十二。
《文選》,梁蕭統撰,唐李善、呂延濟、劉良、張銑、呂向、李周翰注。
東坡譏蕭統“拙於文陋於識”,拙於文,談藝之各執一端耳;陋於識,則誠有以也。蓋其選文,雖古之名作未嘗多遺,時之虛飾亦未嘗多削,相較而形其陋矣。其陋,或非識也,而勢也。處其勢位,安在其能免虛飾耶?故齊梁之靡也,而語常誇誕,特文辭掩飾之工使人忘之耳。於是文而有利之質,趨進者汲汲焉,遂致盛行。行之既久,世習其文辭,用爲通行之典實,雖豪傑無以易之矣。故少陵一曰“恐與齊梁作後塵”,一曰“精熟文選理”,究其實,亦無如世爲利之質所驅何也,寧不哀歟?
劉大櫆曰:“人謂‘經對經,子對子’者,詩賦偶儷八比之時文耳。若散體古文,則《六經》皆陳言也。”《文選》之行,當詩賦偶儷之時也,皆用陳言爲字面。必欲溯其出處,李善注所以應時而擅名矣。一旦專此,遂有“釋事忘意”之憾,五臣注所以矯之也。訛錯之處,皆不能免,五臣在善後,亦不至甚不堪也。而世多是善而非五臣,予太老師苦水先生又過是五臣而非善,皆非其平。故合刊者久行焉。曰“六臣注”,善注在前,從著述之時也。曰“六家注”,五臣注在前,便閱覽之序也。其文既熟,五臣注可廢,善注不可廢,所以較通行歟?
己亥二月十三。
《文選資料彙編·總論卷》,江慶柏、劉志偉編。
少陵曰:“恐與齊梁作後塵。”又曰:“精熟《文選》理。”若相反者。然言齊梁,其格也;言《文選》,其遣字也。蓋《文選》流行一代,遣字者多取資焉,遂爲天下公器。我亦取資焉,不自外於天下也。李善識此理,故其注也如此,而天下翕然崇之也如此。取資乎此,所造未必即此,山谷言之詳矣。所謂“古之能爲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故少陵“精熟《文選》理”,其理山谷最善言之也。至於“恐與齊梁作後塵”,人皆知之。別其格與遣字,始可與言《文選》之學,始可讀前人之所論。
戊戌三月廿一。
《文選資料彙編·賦類卷》,劉志偉編。
賦體之正,氣甚弘而格實卑,蓋志內而諛、辭外而張皇也。雖長卿氣體之高妙,已失其心,孟堅、平子議論之中正,尚乖其實,其體使然也。徒以摹物繪情,周詳曲折,遂目爲不可及,節取之可也,奚必規規然效之?宋玉、子建、安仁、文通之作,驚心折骨,亦取詩騷爲之實耳,而格愈卑。故非特異挺出之才士,不作可也。予最喜者,賈生之賦鵩鳥,得莊生浮游之旨而加感慨,理勝也。子山之哀江南,不及入選,而發唱歎於敘寫,自成格調,才勝也。拔奇於卑,雖一二遇,差足饜心矣。
戊戌七月初六。
《六朝文絜箋注》,清許梿評選,清黎經誥箋注。
六朝文久被綺靡之名,蓋矯枉之過正也。許氏曰:“恍然于三唐奧窔,未有不胎息六朝者,由此上溯漢魏,裕如爾。”此言亦太泛。唐之古文,非不求聲調,昌黎、永叔尤斤斤於此,其異六朝也,實刻意避之者,而胸中早胎息矣。五七言詩,取其理法,少陵固云“精熟文選理”矣。惟矯之太過,人習而不敢言耳。至清而古學復振,遂爲矚目,一時作者選者,頗傳名焉。許氏其一也,而黎氏箋注,規規乎崇賢,亦與之合。且選篇多約,箋注加詳,書乃競於俗口,則覘乎風氣之漸變也。
己亥五月廿九。
《先秦文舉要》、《兩漢文舉要》、《魏晉文舉要》、《南北朝文舉要》,高步瀛撰。
高氏舉要,此四種皆中華書局就遺稿董理者,非若《唐宋詩文舉要》爲其手定也。故體例不盡一,惟《南北朝文舉要》最密,蓋因已寫定之《駢文舉要》歟?箋釋率多詳盡,爲其文多出《古文辭類纂》,而高氏傾力爲之箋也。箋釋循桐城之說,隱執義理,偏爲考據,妙解辭章,古今詩文之注本,茲爲大成。予嘗就數篇講授,逐條比觀,引據皆較崇賢加勝,彼時固無數字檢索,淵博足震駭也。今人多求諸檢索,反遠遜其饜心切理,何也?惟箋釋文字於段落後雜列,殊不便觀覽,重刊須各系當句下,不必拘拘原例爾。
己亥五月廿九。
《唐宋文舉要》,高步瀛撰。
高氏舉要,以此部爲最精,蓋所習熟,用力深也。《唐宋詩舉要》,似用力未深,頗恨疏略。《南北朝文舉要》用力深矣,而高氏古文之精熟固在駢文上,論作文義法之詳密此部爲不可及也。另分甲乙。甲編古文,以八大家爲體,旁采諸家羽翼之,詳略得當,簡擇持平。余少讀唐宋文,全依此選。乙編駢文,沿六朝之體,故錄四傑獨多。宋人四六自成體格,茲選殊嫌掛漏,尚未及錢子泉文學史中錄文之備也。
庚子正月廿四。
《古詩源》,清沈德潛撰。
予固謂歸愚論詩“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也,而今世無知者矣。蓋自新學興,不辨善有二,其一目的之善,儒學之正傳也,其一手段之善,朱子之歧出也,遂以朱子掩正傳,而儒學失其傳矣。故雖能張儒學,而必貶歸愚,不知儒學,亦不知歸愚也。論唐前之詩,不有此第一等襟抱學識,不能別源流。漢季言若反耳,意不失正;魏人所尚者氣,意已不逮;晉宋有所遁,不復言意;齊梁則流,安問意?此其大較耳,然天之鍾才,其間豈無不群者?即論一人,亦必有矯矯時。故尤須得別裁。讀此本,庶能不失乎?
己亥三月廿二。
《唐詩別裁集》,清沈德潛撰。
歸愚之論詩,亦峰之論詞,皆先求本原,復窮變化,謂之集大成似無過也。而歸愚始得大名,後遭訾詈,亦峰向被勇於立論、疏於考證之譏,或亦必然也。蓋本原者,性之正也,近世以來言功利,視性必基功利,言其正即帝利之正,遂騰譭謗。淺俗輩謗孔孟,無異焉,何怪乎謗歸愚、亦峰耶?雖歸愚之始得大名,其故或亦近是,胥不知性之正非倫序之順也。故其名焉,謗焉,無足加勸加沮也。有識者知之,讀唐人詩宋人詞,求之歸愚、亦峰可矣。
庚子正月初二。
《宋詩精華錄》,陳衍撰。
宋人值唐人鼎盛之後,詩無進焉,故資書以爲詩,此唐人不能辦也。山谷言點鐵成金,言奪胎換骨,資書之巧用也。固非江西一派之法,而宋以後之共法也。法同,格調有不同焉,習乎法而忘法,所見惟格調耳。忘法而以格調別唐宋,宋人之爲宋人詩者蔽焉。石遺是編識此蔽,絲竹金革與土木並進,不謂之卓識不得。雖然,果能出於習乎法之外,而識此法耶?亦不能必也。法非難於識,難於習而無睹也。石遺過之,朱自清有評論是書文字,又不及之,過與不及之間,正在我輩耳。
己亥十二月三十。
《唐宋詩舉要》,高步瀛撰。
詩之或言性靈,或言神韻,或言格調,或言肌理,格調與肌理必相合,蓋皆言理也。肌理之理,考據家之理,與江西法合,遂衍爲同光體。格調之理,義理家之理,與桐城派合,故方植之《昭昧詹言》,固桐城說也,然視之歸愚說亦可。理之尚,固遠性靈,又異乎神韻,故桐城派與同光體必有合,於是見高閬仙焉。讀《唐宋詩舉要》,於此求之可也。雖然,高公精力全在文章,持此較《唐宋文舉要》,品鑒略而考證疏矣。
己亥十二月三十。
《花間集》,後蜀趙崇祚撰。
放翁跋《花間集》云:“歷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說者紛紜,未明所以。蓋長短句句法錯落,抵疏縱之氣,成委曲之致,輔以晚唐繁靡之格,即花間體也。其體在委曲、繁靡之間,斷續之際,作者之意或隱,讀者之意紛起。譽之者如放翁,稱其“簡古可愛”;抑之者如俞彥《爰園詞話》,則謂之“詭譎不成文”。溫之辭,起志潔之想,韋之敘,堅不悔之志,其尤也。其次之描摹,色而韻,情而麗,皆不失爲可愛也。要在讀者善讀之耳。
戊戌十二月廿六。
《溫韋馮詞》,唐溫庭筠、韋莊,南唐馮延巳撰。
唐五代詞,溫韋馮爲正,後主爲變。其變也,非靜安所云伶工之詞變而爲士大夫之詞也,不然,孰爲正耶?溫,瑰麗其貌,而有“其志潔故其稱物芳”之意;韋,調吻若質直,而有“雖九死其猶未悔”之志;故皆謂之屈子之遺焉。馮,獨於反復纏綿中,有擔荷,有約抑,迦陵師所謂“弱德之美”也。似較溫韋尤能感動。此變而不失其正,亦正也。後主,則潔而無所守,悔而不肯易,無能擔荷,遂至頹放,此變而遂變者也。靜安稱之,適見其狹耳。深味三家詞,始見常州諸老之卓,而蚍蜉輩敢撼之,所以不解也。
戊戌十二月廿六。
《南唐二主詞》,南唐李璟、李煜撰。
二主詞傳本以明萬曆墨華齋本爲最早,蓋宋末掇拾之本,殊未稱備也。而名作具在,規模可窺。中主當憂患之際,絲竹陶寫,怨悱隱見。固與正中表裏,所謂“興於微言,以相感動”。後主則歸爲臣虜,願望都絕,茫茫人世,徒愁幻化。而於此幻化中,得一無可奈何之淒美境界。中主猶不失詩教之正,後主則幾乎異端。故亦峰言“後主雖工於怨詞,總遜此哀婉沈至”也。又曰:“悽惋出飛卿之右,而騷意不及。”皆此意也。自王靜安契叔本華之說,用哲思以察詞境,比諸釋迦、基督,後主名遂上之矣。後主最似東坡,“一江春水向東流”與“大江東去”,俱見大化氣象。然東坡化而有實,終不失正,後主化而成幻,遊蕩無歸矣。然後得一遊蕩無歸之王靜安賞之,天下又囂然從之,後主之幸而詞學之不幸也。諸家釋說無能發此意者,讀之悵悵,恨不得起常州諸老於地下也。
戊戌十一月初四。
《二晏詞》,宋晏殊、晏幾道撰。
劉貢父謂晏元獻喜馮延巳歌詞,其自作亦不減延巳,幾成定論。惟陳亦峰言“貌合神離,所失甚遠”,殊不可解。必真見元獻詞佳處,始足折之,而無人道著也。自駝庵先生言其有解決之辦法,迦陵師言其具圓融之觀照,遂成定論。而與延巳之同異,亦得判別。叔原則名過其父,然不過情勝詞婉耳,殊難比肩。讀其詞,想其人,殆類《紅樓》中之癡公子,雜彼面目可厭者間則見其靈秀,使在雍容雅健者旁則適形其寒傖也。今以浮辭夙慧從事者,率此類也,亦得如叔原之無人不愛,可誡矣。
戊戌八月廿四。
《歐陽修詞》,宋歐陽修撰。
歐陽公詞傳者二種。《全集》之《近體樂府》三卷,皆雅近正中,所謂“歐陽永叔得其深”者也。《醉翁琴趣外篇》六卷,多類柳耆卿,所謂“小人謬作,托爲公詞”者也。然二種之神皆合,駝庵先生所謂之“熱烈”也。其熱烈也,深者自正中轉而爲東坡,俚者雖耆卿不能合而況謬作之小人?與乎大雅,元獻俊矣,未足言開拓;側諸閒情,叔原亦俊矣,未足言高迥。不解亦峰何事不能賞之也。
己亥正月初五。
聽花榭藏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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