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张桂丽作品

长尾巴的妈妈

张桂丽(天津)

妈妈长尾巴了。

一条长长的白色透明的尾巴拖出去足有十米。她像一条鱼,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游来游去,她尾巴的长度就是她活动的空间。尾巴的一端连着她呼吸的鼻孔,另一端连着一个咕嘟嘟冒着气泡的制氧机,硬皮病的侵袭令她的肺成了一个摆设,制氧机代替了她的肺。

妈妈七十岁了,二十年前就患上了这个难以治愈的硬皮症。常年病痛的折磨,使她原本俊俏的容颜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年轻时的妈妈光彩照人,十里八村一枝花,人送美名“黑牡丹”。患病的妈妈起初皮肤肿胀发炎变黑变硬,然后容颜也发生了变化,鼻头尖锐如刀,嘴唇变薄、紧绷、变硬。原先漂亮的妈妈似乎变成了一直难看的鸟。妈妈平时爱照镜子,爱打扮的她见到自己状如鸟脸的面容后哭了,仍了镜子,再不照镜子了。

可她这只鸟儿却不能冲出窗子飞上蓝天,她只能每日坐在窗前望着蓝天白云下展翅翱翔的鸟儿,痴呆呆发愣。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日益加重,我们虽然带她四处求医问药,可病魔仍向她伸出了利爪,硬化已经由表及里,由皮肤累及肺脏,她的肺脏已经形如经年的旧塑料桶,丧失了所有弹性,失去了作为肺脏的功能。不能自主呼吸,我们为她买来了制氧机代替她的肺,从此以后她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吸氧,病魔夺走了妈妈的肺,她的肺永远停止了工作,每天只能依靠制氧机才能维持生命。

妈妈每日靠这个透明的细管子输送氧气。

为了尽量延长她活动的空间,我们为妈妈买来十几米的吸氧管,这样她可以拖着这个长管子去餐厅吃饭、去卧室睡觉、去卫生间如厕。她每日里拖着这条尾巴游走在这十几平米范围内,吃饭睡觉都离不开它。四岁的小孙女悠悠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喊,“奶奶长尾巴啦!奶奶变成了一条长尾巴的鱼喽!”没错,她像一条鱼儿,却不如鱼儿自由。

这个长尾巴的妈妈从此再也不能出门,每日被钉在家里,拖着那条长尾巴与电视作伴儿,或者默默地望着窗外漂浮在蓝天的一朵白云;默默望着白云下欢快飞翔的鸟儿;或者坐在9层楼房的窗口眼巴巴望着楼门口,盼望着看见儿女们的身影;虽然住在这繁华的大城市里,她的心却比烟花还寂寞,她知道孩子们工作都很忙,她更不愿意孩子们因为她的病耽误了工作。所以孩子们每回打电话询问她的病情,她都强忍病痛,谈笑风生,“我挺好的,能吃能喝别惦记,安心工作!注意身体再忙也别熬夜。你们忙就别跑了,有你爸一个人照顾我就行了。”

我们天真的相信了她的话,虽然住在一个城市里。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去一趟。可我们去了她是多么高兴啊,拖着长尾巴,坐着轮椅忙进忙出,指挥着老爸端出我们平日里爱吃的饭菜。长尾巴的妈妈那一刻的笑容永远刻在我心里。长尾巴的妈妈虽然被我们用小轿车从农村接到了大都市里,但她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她生活过的小村庄,那些她没长尾巴的年月。她望着天空中一朵白云,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

那时候她住在遥远的小村庄,爸爸在外地工作,年轻力壮的她带着我们姐弟三人生活。每天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去上学,她便扛起锄头去田里干活。艳阳当空,她闻着田地里的庄稼和野草的清香,在田里抡起锄头锄草,汗水顺着脊梁小溪一样畅快地奔流到腰际。她索性甩掉上衣,只穿白底蓝花小背心在田间劳动,光脚踩在松软的黄土地上,弯腰锄着一尺来长的禾苗,健壮的臂膊,黑红的皮肤上滚动着明亮的汗珠,妈妈像一株迎风的向日葵健壮美丽。

后来,爸爸调动到县城工作。我们姐弟也陆续考上大学小鸟似的飞出了家。她跟随爸爸搬进了县城居住,她很知足,可心里清楚,供三个孩子上大学仅靠爸爸那点工资,日子总过得紧紧巴巴。她心灵手巧会做衣服,自己找了一份在县城服装厂的工作贴补家用,从此她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穿戴齐整骑车去上班。每日里在工厂辛勤工作,像在庄稼地里耕耘土地一般在厂里劳作,工厂里计件工资,她每日里早出晚归,为了赶活没功夫吃饭,随便啃点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咸菜,工厂里她缝纫技术一流,做活又快又好,几乎没有次品。验货师傅都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她成了工厂里的标兵。那几年她比爸爸挣的钱还多。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蜡烛,忘我的熊熊燃烧着,明亮的光芒照亮我们前行的路。哪知仅仅五六年,她竟像一株被掐断了根须的向日葵花日渐枯萎凋零了。

她每日拼命工作,加之省吃俭用营养不良。超负荷的工作量使她患上了手腕痉挛疼痛的毛病,被县医院诊断为腕管综合征,做了手术。有所缓解,就又支撑着去上班,后来病情加重,四肢皮肤开始变黑变硬发炎疼痛,父亲带她去北京协和医院专家门诊看病,原来她患上的是硬皮症,原来的我们小县城医院的诊断是错误的。专家开始对症治疗,可由于妈妈的病早已错过了早期的有效治疗期,已经无法挽回,只能设法控制病情的发展。后来她就不能出门了。走几步路就气喘如风箱。她的肺早已受累千疮百孔不能工作。只能每日鼻子上插着吸管靠吸氧维持生命。一次爸爸出门买菜,中午了还未回家,她就摘掉妨碍干活的长尾巴(氧气管)要到厨房替爸爸做午饭,可她刚走到厨房门口,感觉似乎有人用双手掐住了喉咙,憋得喘不上气来,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她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脑却无比清醒。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这么死了就见不到孩子们了,为了见到孩子们我也要挣扎着活下去。她像一条被拋到旱地里的鱼儿,张着大嘴徒劳的呼吸着,蹬着滑溜溜的地板一点点向前爬,终于一伸手够到了她的救命稻草----尾巴(输氧管)。一下子将尾巴插在鼻孔上,她终于又能呼吸了,死不了了,又能看到孩子们了。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趴在地板上幸福地流着泪。

想来自己活成这么个吓人的模样,实在没有理由在人世活下去,硬皮症使原本美丽的她变成一个丑陋的鸟脸。还要拖着一条难看的尾巴,每天大把大把的吃药浑身都疼,稍一活动就要窒息。即使日子如此难熬,为啥就是不想死呢?她还是愿意活在这世上,活着多好啊!她还没活够呢!活着可以见到自己的儿女们,3个孩子都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个顶个都是好样的!从未给她丢过脸,像她曾经是小村里的耪地英雄一样,孩子们是各行各业的劳动模范。她四九年生人,与共和国同龄,今年整整七十岁了,她二十一岁出嫁,与丈夫一共养育三个孩子。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从小就教育他们要努力学文化,长大了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不要像她做了一辈子睁眼瞎,只要孩子们在看书,哪怕是看小说,家里的活儿她一个人全包了,从不指使孩子们干,丈夫休假在家时心疼得数落她,“看你把孩子们惯的,整天举着本闲书看,也不知道替你干点活”她总是笑笑,“我不累!让他们读吧,书上都是教人懂道理的,家里的活儿我自己慢慢干。”那时候的她像只小牛犊,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现在完了,走几步路都要停下来歇口气。其实她可是个急性子,家里没男人干活,她一人得顶两个人使,可是农活儿样样抢在先,一次跟村里几个年轻小伙子比赛耪地,长长的绿油油的麦苗拢,她挥锄头一阵猛干没抬头,等到地头歇工时,看那几个小伙都被她远远的甩在后头,为这,村里人给她封了个“耪地英雄”的外号。说起来,她的急性子也没少让她吃苦头。记得那一年仲夏,她为了早些把村东头玉米地里的杂草锄完,中午带了干粮在地里干活,连累带热不知怎么就晕倒在玉米地里了,亏得被放羊的二大爷发现了,把她背到地头大柳树下,喂了几口水才醒过来。而那时的我,她的女儿正躲在家里电扇下边吃着黄瓜,边看着小说《平凡的世界》呢。当二爷爷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大哭,“我不看书了,我下地帮妈去锄地。”她却发火了,指着我的鼻子骂道,“记住,我供养你是要你读书将来做大事的,不是让你帮我种地的!”她很欣慰,孩子们全都牢记住妈妈的话。努力学习,成绩优异。参加工作之后,在各行各业均取得了不凡的业绩。大女儿是一名社区工作者,为了百姓的生活得更幸福每日奔波劳碌,跑东道西。受到了百姓的爱戴。老百姓们亲切地称她为:百姓的贴心人。她小时候读的闲书全没有白读,参加工作后十几年笔耕不辍,书写凡间百姓的感人故事,多次获奖,光荣的成为了一名老百姓的代言人。二女儿是名公务员,妇联干部,常年为了维护妇女权益、为了妇女姐妹摆脱贫困,勤劳致富、自强自立奔走操劳,她帮助数名姐妹摆脱家庭暴力的魔爪,帮助姐妹们自立自强发家致富,被评为劳动模范。小儿子是一名路桥建筑工程师,每天开车奔跑在城市与乡村,他远的去过青海、西藏,近的去过家乡的小村庄,都留下了他四十五号大脚丈量的足迹。晚上还要熬夜设计图纸,才四十出头就被评为高级工程师。她的儿女们太忙了,人到中年全是工作单位的中坚力量,没时间常来看她,但她知道孩子们心里是惦记她的,去年病重住院儿子去外地参加学术会。女儿知道后请假来照顾她,她硬下心来说,都给我回去工作!谁再请假来伺候我,我这病就不治了。女儿只好含泪离开了医院。孩子们去年给她过生日,围着她说啊、笑啊,多开心啊!那时候她的病还没这么严重,还没有带上这别扭的尾巴。她的儿女们全都长得高大英俊像年轻时她和他。是啊,恍惚觉得他们好似还是一帮小孩子,一眨眼都长成大人了。小树长成了大树。都是好木材,顶梁的柱、没有一块是废料。她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她该知足了,就是闭眼也该瞑目了。可为啥就舍不得死呢?她比任何时候都盼着能活下去,即使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她还要看着孩子们越来越好,哪怕是变成他们身边的一颗小草,哪怕是化作她们脚下的泥土,哪怕是每日被钉在十平米的地方不能动弹;就这么艰难的活着,就这么每日拖着一条长尾巴象鸟像鱼面目丑恶的活着,她也是愿意的……

她就这么爬在地上,流着眼泪、笑着、哭着、爬着……笑着、哭着、爬着…….她想,上天是公平的。她得了重病变丑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要她的孩子们个个都没病没灾、活蹦乱跳的就好。只要孩子们越来越健壮,哪怕给我再大的苦我也愿意承受。就是把我变成一捧土,我也要永远守护在我的儿女身边不离开他们,我要永远睁着这一双眼睛看着我的孩子们。疾病夺走了我的肺,但是并没有夺走我的心,我要用我的心每时每刻祝福我的孩子们工作进步,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都是妈妈心中的英雄!妈妈因为你们多自豪……

她就这么想着、爬着、哭着、笑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等到父亲回来时,发现她已经躺到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以上的事情是她神志清醒后对我讲的。四天后,经过医院抢救无效,我那长尾巴的妈妈含泪闭上了眼睛,永远离开了她难以割舍的孩子们。跪在母亲墓前,望着她注视我的遗像,望着墓前金灿灿盛开的向日葵花,母亲的话依然在耳边回响,活着多好啊!一定要好好的活!

我的眼泪止不住又流下来了。

【作者简介】张桂丽,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河北区文化馆文学编辑部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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