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杰:母亲的云|散文
文/蔡志杰
【作者简介】蔡志杰,笔名半坡。陕北子长人。教师退休。至今于《参花》《精短文学》《中国诗选刊》等三十余纸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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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故乡应该有母亲的一朵云。它一直盘亘在我的头顶,留恋在我的生活里头。
最早让我这么坚信的理由,还是因了老皮子的一句话。老皮子是圪崂里四娘的小儿子,长我三岁。那时的老皮子,已经上了学。学校就在鱼圪梁家那院子里。三孔旧石窑,外加长在硷畔上一棵老榆树。我总是听到从那块地方,传来清脆且尖利的哨子声,却没有上那儿去过。人家上操跑步,我爱过,傻傻地站我家院子里眺望过,痴迷过。但要我走近那里,我不曾想过。我胆小,我害怕,因为老皮子对我说过,学校里的老师很凶。
老皮子是圪崂四妈的儿子,四妈家喂着很多猪。我俩枣树圪崂里玩捉倒退,抓土土的时候。不远处的六婆家,窑顶上的烟囱口,突然稠烟滚滚地,有许多烟挤出囱口。老皮子对我说,六婆的女儿,奶锤回娘家来拜年了。奶锤儿是去年秋天出嫁的。出嫁时,还请了我们全家。我那天在她家里,吃过油糕片子和八碗呢!
那些不断冒出囱口的黑烟,太好看,太有情致了。你看它,争先恐后地挤出来,然后翻着卷儿,打着滚儿,爬起来,升上去。不断推高自己。黑黑的烟,在上升的过程中,颜色变浅了,形状淡化了。虚了的烟,便渐渐融进了蓝天后,便消失得找不见了。而前面的烟没了,后面的又挤上来,冲出了囱口。绵绵不绝,没有间断,也没有止歇过。
见我看得呆呆地,愣愣的那样。老皮子就逗我说,天上的云,是人烧火做饭时,碳烟儿变成的。黑烟变黑云,白烟变白云。临了,他还特自豪地指了指天空,说压着杨家圪瘩山顶的那朵白云,就是自己妈妈做饭弄出来的云。我于是又看四娘的云。它洁白,纯净,棉花一般地软,奶油一般地白。
四娘有云,我妈妈也做饭,也该有云。那么,她的云在哪儿呢?我问老皮子,“那么,我娘的云呢。”老皮子眨眨他有些小的眼睛,诡异地说,你妈妈没有云。
这让我感觉很难过,觉到了这里头的不公。但我不敢在老皮子跟前争论,我怕他生气。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母亲一开始生火做饭,我就瞅那烟囱口。我想找到母亲做出来的云,升上湛蓝的天空,悠闲地漂浮在我头顶的上头。而且很自信地,出现在每个日子里头。令人失望的是,除了和那天六婆家看到的情景一样外,我没寻找到母亲烧柴火时,那些烟的归宿。我向母亲说了,想让母亲证实,并且指给我看,属于母亲的那朵云。母亲并没承认自己的云,而是在放碗筷的油漆木盘里,抓起我常吃饭的木钵儿,盛了刚拌好的面糊儿,掇了点盐,拉我走出门口。然后,在靠短墙的洋芋窖口,搬过小凳,让我坐。她自己拣一块方石坐了。
母亲就是这么喂我吃饭的。她舀起一勺,吹上两口,然后才送到我的口边。我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拒绝那小勺的念头,母亲就一边吹了,一边哄着,看着我喝了一口又一口。我不知怎么,总感觉母亲做的饭,一点儿不好吃。邻家苏老太的饭好吃,我常常问苏老太给咱送饭了没有。只有得到母亲否定的答复,再看看后炕角上有没有。真没有了,我才不情愿地张口。
有一天,我手捏了母亲塞给我的窝窝,奔了圪崂那头。圪崂里住的人多,有四妈五妈六妈。四妈和六妈家孩子都多,只有五妈家,一个孩子没有。因为那儿孩子多,我想要串门儿的时候,就奔圪崂那头。每次对母亲说,我要去上圪崂玩时,母亲就一定塞给我一块窝窝。
四妈的儿子,在后脚底端碗,正吃什么。窑门口坐着五妈和六妈。四妈正在春锅那头,挖着冒热气的猪食。我被几个大人堵在了门口,只能眼瞅着老皮子的背影儿。六妈眼尖,首先看到了我手里的窝窝。她递个眼色给五妈。然后,把我叫到跟前,问我手里捏的是什么。我让看了,六妈的鼻子凑近了,闻闻后给了五妈。然后,六妈问我,这黑黑的,像药膏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说了,是黑豆面做的窝窝。五妈也翻看了两遍,递给了擦过手的四妈。
六妈问:“这,这能吃么?”我说能吃,还好吃哩。六妈看看那两个婶娘,再没说什么。我倒有些怪了,她们怎么不知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油格沙沙的,还有点儿淡淡的甜味儿,她们竟然不知道。
村里正吃那食堂饭,大人们都说吃不饱。可我没觉得饿过肚子,因为除过正顿饭吃过,挂在王家场桑树上那面大锣一响,就是又添饭了。母亲就拦门递给我一只缸子,让去添饭。回来时,走不到我家门口,半路上,我把添饭就都喝光了。那茶缸,是当过兵的父亲,带回家里来的。
家里一满有四升黑豆了。母亲就用那磨来的黑豆面,一天蒸两片,一天蒸两片,对付我的日子。有这黑豆面窝窝吃,我真不记得,自己会那天饿过。
春天来过以后,地面上的草,就如打赛赛一样长起来。走哪儿都是蓬蓬勃勃,郁郁葱葱地一地绿色。负责给队上猪场割草拔菜的母亲,每次回家,大老笼筐里,总有自己的小自由。那是母亲用自己做饭时系的漕裙,包了顺便拔回来的一点野菜。有灰灰菜,枝儿蔓,圪诺草(就是蒲公英)。再有时,是苦菜,荞面芽儿菜。母亲坐上石床拣她的野菜时,我的头就枕上她盘起的大腿面上。她拣她的野菜,我看我的流云。我那时看着天,就像一面很大很大的锅,那些白云朵朵尽在这面锅的里头,像点起来如许多的豆腐,嫩扑闪闪的,馋人眼窝。我就对母亲说,要是那云是豆腐就好了。咱上高山,割一块回来好去享用。母亲就说了,“天上有了满肚云,穷人不上富人的门。”我对这话不理解,觉着挺奇怪的,遂问母亲。母亲说,满肚云是一种能下雨的云。有了雨,庄稼才能长,才能有收成。有了自己打的粮,穷人当然不要求告富人,再借粮度日了。
于是,我便时常看天。盼那满肚云的出现。
后来长大的我,在村上做了民教。别听着这名字好听,做民教也是人无奈中的一种选择。因为工资少,不养家,旦有门路的谁愿干这个差事。我是年轻轻当上了民教,眼看当老了,还不能转正。而整整大我四十岁的母亲,却是一年老出了一年。眼见母亲走进老年残次,我心中老觉有东西沉沉地压着心。因为我安慰过母亲,等我转正了,咱天天吃白馍,让你有生之年享上几天福。母亲则在提及我转正,她享福这件事时,总是转过口来安慰我,“憨娃娃,别那么想。有你这番话,母亲就知足了。我要求不高,你有那玉米面,天天供着我时,强出吞糠咽菜,妈就享了万福了。”
母亲是至死,没等到我终于转正的那一天。
等到我转了正,又将一家迁至延安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好过了日子的我,却常常想起我那苦命的母亲。她是一天福都没有享过。我常常对儿女说,你奶奶活了个纯粹,出身苦,死时苦,一直苦到人生最后那么几步。
我现在时常会回老家去看看,也会小住一段时间的。当我视角落在再也不会冒烟,母亲留下来的冷冷清清的烟囱口。就会想起小时候老皮子说的话,想起他关于柴烟变云的得意劲。
故乡,还有没有我母亲留下的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