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加献:喊山(下)|小说
文/郝加献
【作者简介】 郝加献,北京密云人,自由撰稿人,长期致力于文化散文的创作,长篇历史散文《旷世名园圆明园》荣获纪念圆明园罹难150周年大型征文优秀奖,20余万字的《中国散文》在《散文在线》连载发表,《我读毛泽东诗词》于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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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如果说,在枯燥、寒冷的冬天里,雪的到来会给人们平添别样的情趣,人们可以喀哧喀哧踩着雪散步,孩子们堆雪人,揉雪球,打雪仗,少女望着晶莹、洁净的雪,寄托着绵绵的情思,那么在初春,雪不再来拜访,而春雨又迟迟不到。农民们便凭着耳旁丝丝的春风,解读春的信息;凭着心中的对遍地鲜花全山青翠满园果实的渴望,精心地备种,检修工具和平整田地以及给耕牛多添加一些草料。
这个时候,史焱已经是本县一名磷肥厂的工人了。
这两年厂子很不景气,产品不合格,推销不出去,更主要的原因是农民不再信服磷肥了,二厂已经改为木器加工厂了,而史焱所在的一厂,也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大家闲着没事,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小李子还带来了六喇叭、双卡夏普收录机——这是很时髦的,调大音量,听迪斯科,流行歌曲。墙上贴着的不准吸烟不准睡觉不准做私活等厂规厂纪在咚咚咚的震耳欲聋声中全部作废。下午终于有一个会,胖胖的车间江主任组织学习文件,这好像是什么关于向一个带病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知识分子学习的通报。老江穿得也多点儿,车间里面的温度又高,所以,汗滴顺着他的肥颈往下滚。小李子嬉笑着,指点着,让史焱看,史焱心不在焉地陪小李子一笑。厂里的有技术有本事的人全让他们给挤走了,他倒好,心安理得,平心静气领人学这类东西。算了,管它何用。他把目光从闪着亮晶晶汗珠儿的肥颈上移向了窗外,汗珠儿的滚落眨眼变成了麻雀的跳跃。麻雀呀,你平凡、渺小,却有着坚毅、忠贞的情操,真是令人敬仰,你春夏秋冬厮守在这单调、枯燥,风沙弥漫,春旱不请自到,暴风雨来去无常,秋风瑟瑟,大雪飘飘的北方,而你却活得那么简单又快乐,没有愤恨,从不抱怨,更不羡慕在你身边飞来飞去的燕子。它们每年都到南方过冬,象很有钱的富人去旅游去度假,其实,那是胆怯,那是贪生怕死,你不太认可它们。
现在深圳,蛇口不是在改革么?那里准不会是工厂半死不活,工人上班闲着无事,每天都像春节走亲访友一样,车间主任浑身流汗却是在念文件。深圳,你不愧是一颗亮星呀。
“目前,企业确实遇到了困难,领导们在积极的想办法。大家要坚定信心,与企业共存亡。”
现在要放假多好呀,也象燕子一样,到南方转一遭。雄伟壮丽的三峡早在梦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江水撞击着壁立的山峰,神女俯瞰着桅杆白帆;浓妆淡抹的西子湖,山歌飘荡的漓江水,四川的大熊猫,云南的长臂猿……
“不要做梦,有人私下议论什么,厂子领导、车间领导全换。要换也是工作需要,而不是满足少数人的不正当的目的。”
许多年没有到大山里去了,很想听听那松涛,看看那林海,不知还是不是当年喊山的那种感受。那些小树又重新长出来了吗?过去了,那个年代早就过去了,是永远不回来了。其实,那时我真是少不更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乡亲们披星戴月,顶风踏雪去大山里“偷”砍家具把儿,那是穷得没办法,也是“靠山吃山”嘛。现在肯定是没有人再去遭那个罪了,可是搂柴禾的孩子还是有的。
前几天,史焱认识了几个来北京做生意的南方小伙子,人家那个冲劲呀,真让史焱自愧不如。现在,史焱在想:难道北方的小伙子真的是所谓的“稳重,老实,象牛一样只知低头吃草,埋头拉犁”吗?
下班了,大家拿着碗筷向食堂走去。其实,这个时候,史焱还不饿,但这是约定俗成的,大家都去吃饭,他是无法个别另样的,而且去晚了,只得接受扔在碗里的剩菜和冷馒头,再捎带着炊事员的白眼。为了免受这样的待遇,只有同大家一起堆积在窗口,闻着男人的汗味与女人的发香。等待的时候,可以东拉西扯,可以讲个黄笑话,逗得众人哈哈一乐。史焱吃腻了食堂里的饭菜,白菜、土豆、芹菜、萝卜,萝卜、芹菜、土豆、白菜,翻来覆去总是这几样,当然,微薄的工资也让他吃不起好的。史焱一般是买一个菜,两个馒头,往往留下一点菜汤,兑上点开水,喝了,这样既解渴又把碗洗了。
又是一个无聊的工作日,史焱没有熬到4个小时,就逃了出来。他来到了新华书店,这是县城唯一一个出售精神食粮的地方。他翻阅着。诗,写的白不拉叽,却让人不知所云,装潢倒挺精美,价钱也不菲;小说,书厚得像砖头,但就是掂不出多少分量。有人在揪他的头发。回头见是车间的核算员,叫谷秋兰,人送外号“朝天椒”。她一本正经地对史焱说:“脱岗四个小时以上,按旷工处理。”
“你脱岗三个小时,免除当月奖金。”史焱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想啥美事呢,还奖金哪?”
“什么书?”
“你猜。”
“会计学?核算学?还是美容,时装?”
“德行,别门缝儿看人。你看。”
史焱拿过书,哦,有美国R·卡逊的《寂静的春天》,还有苏联伊林的作品选集。“给你弟弟买的吧?”
“别来劲儿啊。说点正经的,现在厂子坚持不了几年,有什么打算?”
“嗨,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咱操什么心呀。”
“你知道吗,你老家那边在承包土地、山场,五十年不变,你回去还不承包一块。”谷秋兰没有理会史焱的调侃,继续和他说正事。
“我老家的事你怎儿知道?”
“这个你别管。上这个破班,啥劲呀。承包一块山场,过不了几年,你就是林主了。”
“我当林主,你当林主婆?”
“嘿,小子,你占我便宜?小心你的牙齿。别说,你要是真的成为了林主,我就做林主婆。”
“哈,哈……”
这短暂的一瞬在哈哈声中溜过去了,几句戏言却像风吹得书店的门啪嗒啪嗒作响那样撞击着史焱的心扉;他走出了书店,热风扑面而来,他感觉到,春天被风吹来了,脚步还很急呢。
(四)
小时候,史焱第一次上山推回两小捆儿柴禾,父亲流露出的失望脸色,一直烙印在史焱的心头,至今挥之不去,所以,自从他离开家,参加工作以后,再也没有对父亲提出任何要求,这一次,他硬着头皮,让父亲以自己的名义承包老家的一块山场。
“承包它,做啥?”
“种树。”
“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怎么竟想邪的歪的?”
“那破厂子都半年没有发工资了,早晚得倒闭。”
“倒闭了,国家也会管你们。”
“与其等着饿死,不如自个儿寻食儿。”
“行,小子,你有这尿性,早出息了,可咱们祖坟没长这杆蒿子。”
争论归争论,父亲也不是一点不动心,沉寂了一会儿,甩出了一张让史焱作难的牌:“你总是瞎晃也不是个事,你领回个对象,我就应了你。”
说是作难,其实也不难,单位有几个女孩儿对史焱有点意思,只是史焱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见了她们总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面孔,倒是对那个“朝天椒”谷秋兰,有时还嘻嘻哈哈玩笑几句,无奈之下,史焱还真的找到了“朝天椒”。
“喂,你想不想当林主婆了?”
“别臭贫,你包山场了吗?”
史焱把情况简单地说了说,当他提出让她临时做做他的女朋友时,“朝天椒”笑了:“呸,闹了半天,是个临时的,什么时候转正呀?”
“我没有想过。”
“怎不想?”
“我不是没有底气吗。”
“等你有底气时再来找我吧。”
史焱领回了女朋友,这不算什么新鲜事,但父亲还是相信了他,认为儿子的眼力不差,随后,也就心甘情愿地承包了史焱相中的那块山场。
史焱辞去了工作,彻底地回到了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置办工具,预定树苗,上山挖树坑……忙得不亦乐乎,早把“朝天椒”忘到脖子后面去了。
(五)
清明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节气。经过漫长的一冬,人们终于又见一年春草绿,走出蜗居,去郊游,去踏青。尽管人们因为追念先人,或悲悼刚刚过世的亲人,有一时难以排遣的哀思,但总体的心情是欢愉的,催护新生的情感总是更强烈一些:天气的晴暖,万物的复苏,特别是和煦春风的吹拂,让人们沐浴在一派大好春光中。
这个时节的史焱,比别人更多了一些快意,他不光走出了冬眠,与众不同的是摆脱了罹绊,告别了冷漠与颓废,如此亲密地贴近自然。他每天清早都把他所栽的树苗看一遍,细到能够见到新滋的嫩芽儿,望着树苗越来越多,山色越来越青,他畅快极了,他竟登高大呼:“我回来了。”其实他更想说:“我要种树养山。”
但也有一件事,让他有点恼头,那就是村民们上坟烧纸:干燥了一冬,一丝火星在风起的时候,就可能成燎原之势。他不敢怠慢,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密切注视着山场周围坟地的动向。
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权力,阻止村民烧纸,他也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呆在山上。就在一天的中午,他回家吃饭的时候,一个生活在外地的小伙子,下了车,来到他的祖坟前,烧纸祭奠。或许纸太厚,没有完全烧透,他用脚踩了踩,就扬长而去了。此时正是中午,又有些微风,未熄的火星点燃了旁边的枯草,一点儿一点儿,火势遂起。这里离史焱的山场不算太远。常言道:“水火无情。”没有多时,火舌就越过一道小山梁,肆无忌惮地舔起了史焱新栽的树苗。
等到史焱见到火光时,已有一小片树苗被蹂躏,史焱赶紧大声呼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一面拼命跑上山去。
史焱先连接水带,打开截门,最大面积往着火的树苗上浇。因为水压不是很足,灭火的作用不是太明显,这时,史焱感觉到,风似乎比上午大了,火苗借着风势蹿得更高更快了。史焱在心里默默祈祷:春风呀,你停下来吧,你不是助纣为虐的小人,人们歌颂你,赞美你,你是福音,你为我也做点善事吧。其实,这只是史焱下意识的一闪念,他读过一些有关防火的书,他非常冷静,后面的扑火是追不上火前进的速度的,他扔下了水带,找了一把大扫帚,裹上自己的衣服,用水湿透,他冲进了火海。
他跑到火未烧到的地方,飞快地拔起自己精心栽种的树苗,一棵,两棵,十棵,二十棵……他举起了扫帚,朝火舌拼命地扑打。
史焱静静地躺在了医院里,缠着绷带的脑袋飞快地闪过山呼海啸的飓风,被撕碎的船,被砍掉脑袋的小树……他登上高峰,狂喊:“三哥——哥——哥。”“我——来——了”正在燃烧的纸钱倏忽从地上飞起,漫天飘舞。他终于见到了桅杆、白帆。这时,从远方飘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喂,我做你的林主婆好吗?”
未等痊愈,史焱就溜出了医院,他一口气就跑上了山场。看到满目青山,他突然发现在中国汗牛充栋的诗中,惟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句最为鲜活,最为传神。清明的那场大火只留下些许痕迹,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漫山遍野的青绿让史焱不敢相信,这里曾经燃烧过险些让他丧命的大火,他所栽的树苗在茁壮成长。他越看越不解,被火烧毁的树苗,是谁补栽过?父亲,母亲?乡亲?是……他似乎有了一些记忆,一个柔美的声音曾在他露在绷带外面的耳朵旁响起过:“你的树苗不会死的。”喔,是“朝天椒”。他抬眼巡视,不远处的山脊上,立着一个清秀的身影,夏日的风舞起了她的长发,很像敦煌石壁上的飞天。
不太明白,此时的史焱怎么会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种总比砍更有意义。”
(完)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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