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贵桥:大排地一夜
祖贵桥:大排地一夜
大排地一夜
大排地是我家居住那个村生产二队的一块飞地,远离二队其它土地边界,距村子有近十里的路程,可以说是孤悬村外。这块地南北走向,狭长低洼。北部紧靠河堤,河堤外就是松花江大转弯处。此处江湾水深流急,是张网趟子,是清朝设置的官网捕鱼处。地块南部一直延伸至古城东山根儿下。
那时,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正像辽宁作家金河写的小说《不仅仅是留恋》那样,社员怀着狐疑惊喜的心情分得了生产队的口粮田、承包地。分地时抓阄,口粮田抓到了大排地。我家第一年种的是玉米,由于地势洼,雨水勤,收成不是很好。那时,父亲从畜牧局管理草原退休了,被单位聘回去管理另一个乡的农场。从外面弄回了一些新的大豆种子,据说产量很好。旱谷涝豆,黄豆耐涝,于是这块地种上了大豆。整个大排地多数种的是玉米,我家的十几垄黄豆,格外抢眼。秋风起,大豆摇铃铛了。母亲决定收割。头一天收回一部分,第二天下起了小雨,那些收割完的豆子在地里拉不出来。母亲说:今晚豆地得看。爸爸不在家,哥哥干了一天活很累。那时正好临近中秋节放假在家,我说今晚我去看地。妈妈说你胆子小,那片地在野外挺邪性,要加小心,实在不行,还让你哥去。我说:没事的,快20岁的小伙子,有啥怕的。话是这样说,为自己壮胆,可心里还是有些忐忑。那时,我正读师范,在学校当团书记,工作有些狂热,又痴迷文学。当在《人民文学》上读到蒋子龙的小说《燕赵悲歌》时,心潮澎湃,扒在床上连夜给家乡党委书记写了一封近万言的长信,大谈如何搞好农业生产,能不能借鉴小说中主人公的作法发展好农村经济。信寄出后也未收到回复。现在想起来觉得真是年轻气盛,幼稚可笑。
当我穿上大地牌风衣,背上装满水的军用水壶,拿起手电筒和防身用的砍钩走上江提时,天已薄暮了。
秋天的江水已经消去了暑气的躁动,瘦了许多,水面有 些阴沉,在秋风中泛起一层层近乎黑褐色的涌浪。夏日浅白色的江心沙滩被云翳包裹的夕阳余晖涂成了赭石色。晚归的野鸭呱呱鸣叫飞向沙滩边苇丛,几只红嘴江鸥在水波上空轻轻飞过,多数渔船都已泊岸,只有远处柳条通边还有一只小船停靠,也许是网没收完,或者是准备夜捕,我看到了船岸边升起了淡淡的炊烟,船头一闪一闪风灯亮起。
我来到大排地头时,江两岸航标灯已经点亮,天已经黑了。还好,月亮已经升起了,虽然它被厚厚的云层包围着,我还是借用它模糊的光亮把邻地收割完的玉米秸捆好,在地里搭起了马架子式的草屋,在小屋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秸秆,躺在上面倒也很舒服,小窝棚虽然通风透光,但能遮蔽风雨。
此时,暮野四合,月亮仍然没有冲出包围的云层,天暗下来了。湿漉漉土地上的潮气正在变成水气弥漫着,混杂了植物汁液青涩的气息,偶有风吹来,那些象丛林一样退尽了青绿的玉米杆的叶子发现窸窸窣窣的响声,草丛里的秋蝈蝈(我们称它为蛤蟆蝈蝈)拉长了声音叫着,蟋蟀的叫声也开始登场了。而大堤下的江水暗流涌动,发出“哗—哗—哗”的声响,声音听起来有些凄惨,感觉心里有些发毛。是啊,此处江段,是古官网捕鱼场,现在仍然是张网趟子,旋涡大如斗,人落水往往不能生还。父亲从部队复员,曾在这里渔业队捕过鱼。据他讲,每年秋水归槽时,就开始挂网。挂网前渔把头要举行祭拜河神仪式,得罪了河神,不但捕不到鱼,还有性命之忧。父亲说的“河神”其实就是指江中的甲鱼,张网捕到甲鱼是万万不能吃的,必须要放生的。本村有一个姓毕的前辈,伪满时当过村里自卫团团长,学得一方小技,专钓甲鱼。用车辐条一端磨锋利,揻成钩固定在长竹竿一端,从江岸边土涯上捉来土燕子,就坐在此处大旋涡上方江岸上。把土燕子翅膀撕开,燕子血滴在江水中,血丝随旋涡形成红色血线,而旋涡中甲鱼便昂头来喝燕子血。此时,把绑在竹杆的铁钩悄悄伸到甲鱼腹下,迅速回提,每每钩中。有一次团长用此法居然钓有甲鱼十几条之多。再下钩时,只见水中一巨鳌头大如斗,眼似铜铃,怒目而来。“团长”吓得弃杆而走,身后土涯顷刻塌陷,差点命丧水中。自此再也不敢涉足此事。这件事讲得神乎其神,我不知真伪,听了令人毛骨悚然,使村人再一次对“河神”生出敬畏。“团长”侥幸逃脱,而“团长”的弟弟,据说水性极佳,能在此处一头扎进江底,捞回掉进江底的烟袋。而有一次居然也淹死在了这大旋涡的江里。当我脑海里一幂幂过着这些往事时,风大了,江水激烈地拍打着江岸,风刮过青纱帐哗哗作响,云层更厚了,天地间只剩一片黑魆魆的,远处老河柳上传出一两声猫头鹰的凄唳的叫声。此时,蝉声、蝈蝈声都停止了,草屋内除了我翻动身体压折玉米秸的声响,就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为了驱逐恐惧,提振精神,我壮着胆,打开手电筒四处晃一下,搬来玉米秸秆把草屋两侧门堵上,高声唱起了刚刚在学校唱过的歌曲:
夜色把大江笼罩
鸟儿睡了花儿睡了
江上传来忧郁的歌谣
江上传来忧郁的歌谣
询问奔腾的波涛
将来的生活你可知道……
尽管我的歌唱用尽了力气,几乎是大声吼叫,可是在无边的旷野中,在风卷秋枝层层波浪声中,在近似混浊轰鸣的江声中,显得那样渺小和可怜。
风浪激荡,云翳更厚了。我已完全蜷缩在草屋中。人的情绪一但被自然的声音点燃就很难平复,尤其是这恐惧心理,我真后悔今晚决定的冒失。这旋涡激流中面目狰狞的老鳖,这江水吞噬的活人,远处城墙边老榆树上因逃避批斗吊死的老人,还有这大排地,当年就是这金代古城下的校兵场,脑海里不禁又涌现出唐人赋文:“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风更大了,我的小草屋象波涛上的一叶扁舟,随时有被掀翻的危险。雨来了,打在草屋玉米秸秆上,沙沙作响,雨水顺着秸秆缝隙滴落下来……
我索性打开了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啊,巧了,此刻着名播音员曹灿正在朗诵杜甫的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啊,这是特意为我播放的吗?我兴奋得跳了起来,忘记了恐惧,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俱欢颜—”我把手电筒胡乱地向天空中晃去,见那雨脚似火花,似流星、似礼花向我扑来……
风小了,雨也小了,大的雨珠变成了细雨丝,浪也小了,拍打堤岸声渐渐远去。细雨打在植物秸秆上,打在水面上的声音淅淅沥沥。我分明听到江上有船在行,欸乃之声清晰可闻,昏暗的灯光隐隐传来,是打鱼船,还是摆渡客人的船,不知怎的,我的情绪又一次被惆怅点燃了。耳边奇怪地响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此时,我自己奇怪地问:这是浔阳江吗?谁是主,谁是客,又送谁呢?
呵,风走了,云散了,雨住了。那硕大如盘桔黄色月亮又突兀地挂在当空,把橙黄银白似水一样的辉光倾泻下来,蝉声响起,秋蝈蝈唱起,平静的水面有调皮的鱼儿开始戏水了,苇塘中偶尔传来淘气野鸭的叫声,在深夜里显得那样清脆,一支形似灰鹤的大鸟——夜籁毛子鸟,高高飞起,挥动的翅膀传递着夜雨的清香,发出雄壮,浑厚的叫声。睡着的苇莺也惊醒了,随声附和着,象乐队里的双簧管或小提琴。而坐在草屋里的我,嗅着这青草的气息,品味着天籁秋声,仿佛走进了春的季节,仿佛不是在这秋天野地里,而是坐在安?巴?契诃夫草原上那辆设有弹簧的、破旧的带篷的马车驶出了某省某县城,驶向了草原,我就是那个胆恸的小男孩——叶戈鲁什卡。我分明嗅到了刚割下来的黑麦、杂草、大戟草、野麻的气息。正欣赏着俄罗斯草原上的白云、鹰鹞、风车、牧人身边的猎犬……而伴随着这辆破旧颠簸马车的一会是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一会又变成了班得瑞的轻音乐……
当欢快的竖琴与曼陀铃为班得瑞轻音乐《童年》打上休止符时。伴随着激越幽雅的古筝,一曲《春江花月夜》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是啊,这江月在待何人?谁家扁舟子,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日暮乡关,烟波江上能不勾起你如烟似的乡愁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草屋里大排地一夜,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也没有守仁老夫子龙场悟道,但我分明象走进了一部乐曲,象经历了人生一场故事,显得有些沧桑,久久不能忘怀。
我似乎看到了庄老夫子,正襟危坐,正讲解《齐物论》的神态:“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也分明看到了,颜成子游领略到南郭先生:“地簌则众窍是已,人簌则比竹是已”时的得意,听到天簌:“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时的敬佩神态。
哦,难忘的大排地一夜。
作者简介:
祖贵桥,笔名阿松,泷溪渔樵。1965年5月出生于双城区永胜镇永胜村。1986年毕业于五常师范学校。从事过教育工作,后调到乡镇政府机关,先后任过永胜乡党委副书记,水泉乡乡长、党委书记,杏山镇党委书记。进城后,任过财政局常务副局长、国资办主任,环保局局长,统计局党组书记。
青年时,热爱文学,好读书不求甚解。多篇诗文散见于区内刊物及《哈尔滨日报》《北方时报》《北方文学》《中华诗词》等报刊。有多篇作品收录于《双城市五十年作品选》《双城诗词》《双城二百年文学丛书》《双城堡文学季刊精品文荟》《黑龙江诗词大观》《庆祝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双城故事》等。
2007年出版诗文集《贵桥诗草》,同年在《哈尔滨日报》上发表《哈尔滨赋》受到好评。
现为双城区作协会员、黑龙江省诗词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