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林克于《海难发生时》
文/林克于
【作者简介】林克于,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理事、南岸区作协秘书长、重庆市自学成才奖获得者,曾在《重庆日报》《江河文学》《中国海员》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与人合著散文集《长江三人行》《巴渝画家传》等;个人出版纪实文学集《跋涉—成功者的行程纪实之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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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深冬的一个晚上,一轮弯弯的小下弦月,带着朦胧的光晕,慢慢向西沉去,几颗明亮的星星,给灰蒙蒙的天空增添了暗淡的色彩。凌晨,晶莹的露珠打湿了长江轮甲板,使人感到冷嗖嗖、湿渍渍的,有经验的船员都知道这是大雾的预兆。
这时长江轮拖着两艘千甲驳,上行在川江的老虎峡。这峡虽不长,不过一公里路程,但它狭窄、弯曲。两岸的峡壁犹如直立的墙。峡壁之间,还突兀着一道小小的石梁——剪刀梁,横亘在江一侧。一听这峡谷和石梁的名字,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畏惧三分,可见这里航道的险要。洪水时剪刀梁深深地伏卧于江底,其上水势凌乱,咆漩怒吼,给行船造成极大的困难。洪水期的险要足以惊心动魄,而枯水期航道的狭窄也让人头痛三分。这是事故多发地带,属全年多雾河段。据有关部门资料统计,近几年来在这里因遇雾发生的海损事故(船舶安全事故)达9件之多。
长江轮耸立在窄窄的江面上,犹如一座缓缓向前移动的小山。霎时,一股如浓烟般的大雾突袭而来,似帷幔紧紧笼罩着整个江面,庞大的船队在这雾海中陷入了迷航的困境。一二分钟前,还能看见两岸的红白航标灯和岸形,而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雷达的荧光屏上偶尔能够显示出一二个亮点,但也很难识别出哪是礁石哪是航标。
顷刻,随着一声“咔嚓”的巨响,长江轮整个船队发出了强烈的震动,紧接着就是一陈急促的警铃声,和“呜呜”长鸣的汽笛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凄凉地回旋着,如泣如诉。船员们出于职业的反应,本能地意识到船队发生了海事——触礁了,困在剪刀梁上。他们忙从温暖的被窝里腾地而起,没顾得上穿衣系鞋,就匆忙地把救生衣套在了身上,又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岗位——驾驶室、机舱和船头、船尾等部位,进入抢险状态。
在船上被戏称为“大炮”的舵工程嘉和有着多年的水上工作经验,他拖着一双赤脚,根据长江轮触礁时声波传来的方向,直往船头的锚练舱跑去。他下去一看,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又立即转身,直奔紧挨锚练舱的大货舱。他刚跨进大货舱门口,就看见一股拳头大的水柱“哗哗”的喷进舱室。不容他多想,就一边向大货舱冲下去,一边大声呼喊:“大货舱进水了!大货舱进水了!”见此情景,他急中生智,倏地,脑海中闪过有关堵漏的知识。他毫不犹豫地脱下毛衣,往洞口塞去。然而水的压力过大,把毛衣冲得远远的。彻骨的江水,溅了一身,打得精湿,活像个落汤鸡。
程嘉和的喊声引来了大副张小斌、水手长杨高、水手刘小东和陈林,他们先后下到大货舱。“嘉和!洞有多大?”大副张小斌问。
“碗口大。快,快拿棉絮来!”程嘉和一边答道,一边用自己的毛衣和舱里的草垫死死地塞进洞口,双脚踏了上去。
“杨头(船上把水手长称为头),你们快去拿堵漏器材!”张小斌吩咐着水手长,他便跳进了冰冷剌骨的大货舱里。当他看到程嘉和那苍白的脸庞,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不禁感到惊讶:一个在事业中屡遭挫折的人,在船难当头之时,竟然表现得如此勇敢,这是多么好的船员啊。于是他关切地问道:“嘉和,你吃得消吗?”
“没什么!喊他们快点给老子把堵漏器材拿来,不然水进多了就不好堵了!”张小斌一听,心里不禁一阵热乎起来。张小斌想,平常哪个不说他程嘉和是“大炮”,说他不分场合说这说那,可今天在这船舶遭遇海难的关健时刻,他却置生死于不顾,真是“船难显英雄”啊!也许这时才能真正检验出一个人的工作态度和责任感、责任心吧。张小斌看到程嘉和此时的表现,仿佛一下转变了多年来对程嘉和形成的固有看法,重新认识了他的这位部下。随后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难堪,如此这样的部下,为什么当了多年的舵工,至今连个三副也没提成,虽说作为人事大副的自己没这个权利,但毕竟也是关心不够啊。
二
此刻张小斌心中掠过一些往事——
程嘉和刚上船时,不但出色地完成水手的本职工作,而且还常到驾驶室去,观看大副引航、舵工操作,了解水纹动态,识别什么是泡水、什么是漩涡,学习雷达的使用,罗径的方位。往往在驾驶室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那刻苦学习技术的劲头,感动了船长和所有驾驶员。那时船长和驾驶员们都说,只要小程坚持学习,相信他将来一定能成为长江上一名优秀的船长。
一天,程嘉和来到驾驶室,在一个平水地带,张小斌叫他学舵,他双脚下蹲,一个骑马式,左手操舵,右手扶盘,两眼机警地在前方的江面上不停地扫视,那么津津有味,专注有神,像作家写作进入了感人的艺术氛围,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之中。有时程嘉和拿舵的时间长了,张小斌总要关心地问:“嘉和,脚站软了吗?”而程嘉和总是说“没什么!”
张小斌暗想,一般才学拿舵的年轻人,只要拿了两次平水舵,就不想再拿第三次了。因为他们认为平水舵没学头,枯燥,泛味。而程嘉和却相反,他认为万丈高楼平地起,要学好操舵就应从最基础的学起,如不把底子打扎实,就不可能学好在激流险滩中操舵。为此,他每次拿了下来,都要认真总结经验,做好日记,记录下每次操舵的感想。
由于程嘉和学习刻苦,进步很快,便将他从水手提到了舵工岗位。就在他担任舵工不久的一天,长江轮正上行在川江的一个弯曲航道,突然发现从上方闯出一艘下行小轮,由于对方没有安装供航行使用的联系电话,致使突然相遇,情况危急。值班大副张小斌处危不乱,沉着应对。他看了眼程嘉和,心里着实有点儿不踏实。因为他想程嘉和才从水手提升为舵工,一般情况下是完全能够胜任的,但他缺少的是经验和应变能力,在这危急关头他又会发挥得如何呢?尽管如此,张小斌还是没有换下程嘉和,因为他想程嘉和反应力快,只要自己将意图告诉给了他,就会与小轮安全会过。
“小程啊,千万要小心,绝对不能有丝毫闪失!”张小斌咋呼着。
“我一定把舵拿好,保证不出问题!”程嘉和答道。
张小斌谨慎地叫着“左微舵、稳舵、右微舵”的口令,程嘉和准确地应对。他两目炯炯地扫视着前方的江面和小轮的动态。小轮越来越逼近了,100米,50米,20米,10米。驾驶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只有“左微舵”、 “稳舵”、“右微舵”和 “车钟”的声音在回旋着。终于在张小斌的精心指挥、程嘉和灵活地操舵下,庞大的船队乖乖地随着他俩的主观愿望旋转着,顺利地与小轮相互的左舷安全会过,张小斌回过头去,对着程嘉和竖起了大拇子……
三
“张大副,棉絮都拿来了。”水手长杨高说着和水手李小东、陈林抱着堵漏器材跳进了大货舱里。
“快快,快把棉絮先拿两床打开……”张大副一边布置着堵漏事项,一边在舱里检查着各个部位的情况。
“好!要得!”李小东是轮船公司有名的大文人,生得一张小白脸,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副书生相,他平时说话小声细气,做事也慢不愣腾,生怕把蚂蚁踩死了。可此刻,他却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和身材矮小的陈林抱着棉絮向程嘉和堵住的洞口扑去。哪知程嘉和脚一松开,一股更为凶猛的水柱突地一下冲到了李小东和陈林的脸上和眼睛里。顿时,他俩的身体像什么激凌了一下,瑟瑟发抖。陈林哆嗦地喊道:“哎哟,好冷呵,好冷呵!”立即匆匆地跑到了楼梯上站着。李小东也感到水太冷剌骨,有点儿支持不住,本想也跟着跑到楼梯上,可他立即意识到,在这个时候离去,意味着什么,于是坚持了下来。
程嘉和看到陈林当了逃兵,一下火了,把声音提得高高地,吼道:“冷,冷个屁!你他妈的这个时候还怕冷,真是活见鬼!”
程嘉和的话深深剌痛了陈林,他感到有点儿惭愧。是啊在这个时候当了逃兵,是多么地自私啊,做个水手连最起码的责任感都没有,还配水手这称号吗?陈林看到程嘉和那湿淋淋的样子,多像一个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的战士,心中想到的只是船舶的安危和船员的安全,全然没有自己。
鲜明的对比,使陈林顿时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又跳到了水里。此刻,只见程嘉和那一百五十多斤的身体,直立地压在洞口上的堵漏棉絮上,亦如一尊巍然的雕像。
“程大炮,还是你行!”陈林望着程嘉和吃吃地笑着说。
“当然呀,姜还是老的辣!”李小东插话道。
“少废话,少废话,快点堵漏!”水手长杨高一边砍着木楔,一边说。
不一会儿,杨高把砍好后的木楔递给了程嘉和,李小东庚即与程嘉和一道把木楔插入洞口,眼疾手快的陈林紧紧地掌着楔腰,程嘉和冻得发紫的手,艰难地挥舞着太平斧,吃力地打着楔子。
年过半百的手水长杨高看到程嘉和,想到他上船多年来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群众眼里他是工作热情、责任感强、待人随和、有正义感,而某些领导却认为他是个钉子,爱多管闲事,爱说风凉话,爱提意见的“三爱”人物,因此,他上船工作10多年来,至今还是舵工一个。好在他淡漠名利,也不在乎这些,因此生活得坦然,在领导面前依然不卑不亢,在工作中依然尽职尽责。杨头想到这里,看到程嘉和的英勇无畏,眼睛红了。
正在大货舱作全面检查的大副张小斌,看到程嘉和那困倦的神情,用命令似的口吻道:“嘉和快去休息会儿!”他说着,一把抡过程嘉和手中的太平斧。程嘉和十分理解张大副的好意,然而他却不愿离开这儿去做哪怕是片刻的休息。因为他深深地懂得一个船员、一个舵工的天职,即使是以身殉职,也不愿临阵休息。
“不!还是我来!张大副你快去检查吧,你的责任比我重!”程嘉和说着,又夺回了太平斧。
“大炮!你还是让我来试试吧!”李小东挑战似地看着程嘉和说。
“算了!大文人,你还是和杨头调水泥吧,这里还有我和陈林!”程嘉和说着又挥舞起了太平斧。只见太平斧上下划动,“霍霍”作响,他一连猛打了几斧头,木楔总算在洞口处牢牢地钉住了,堵住了直往里面喷涌的江水。此刻,他已精疲力竭,一股股冷汗像下雨一般从他脸上淌下,浑身湿淋淋的,两眼直冒金星,两腿一软,倒在了货舱里,大腿被太平斧划了一条约五公分长的口子,顿时一股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在清凉透明的江水里,变成了血污,慢慢扩散开去!
漏,堵住了,程嘉和却在痛苦中等待着送去医院,参加抢险的船员,眼睛红了,默默地为他祈祷着,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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