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44号作品】赵心放《表姐和她的女儿》
文/赵心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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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年盛夏的一天，有五年多没联系的表姐从老家打电话找我，很诚恳地说：“我的脾气已经变得好多了，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斯文人不记粗鲁人过，请你不要挂在心上。小妮今年考上了你们城里的巴城大学。她一个妹崽家，从来没出过远门，也没有一个人生活过。你晓得老人们十分担心，麻烦当表叔的关照一下。”
桑梓难忘，亲情难却，我硬着头皮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放心好了，不说亲戚，就是乡邻的事我都会尽力而为的。”
哎！古往今来一个样，人生一世理应修身百载，经过多年磨练，我相信她脾气好多了的话不假，可是不管她现在如何表白，我也如何表态，但一想到往事，我心头就疙疙瘩瘩的，又怕遇到尴尬......
（二）
我的老家在大巴山云深处，那里坡陡崖悬路遥，过去十分贫穷，村里能识文断字的人寥寥无几，读过几年小学的崽就可以充秀才。
说不清道不明是啥原因，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与那些圣贤书从不沾边，但我从小就爱读书会读书。老爹常喜忧参差的唠叨：“我这崽是天上的文曲星投错了胎哟！”为了我读书，双亲一年除了春节那几天，几乎天天都在坡坎上、森林里和院坝中勤扒苦作，但每学期开学时，都会像电影“白毛女”中的贫农杨白劳被地主黄世仁逼租时那样难受，因为学费总是黄瓜打锣——嚓（差）掉大半截。喜得好我是个幸运儿，学校老师献爱心，亲戚乡邻们帮凑，每每总能好事多磨一番最终不差学费。大学毕业后我跳出了“农门”，经过多年奋斗，成了一个担任高级技术职务，有车有房的城里人。
虽然时过境迁，但老爹以前在我考上大学时，含着眼泪给我说的话永远不会忘记：“崽，要一辈子记住老师和亲戚乡邻们，你读的是百家书啊！”因此我的亲情乡情历来十分浓郁，凡是亲戚乡邻来找我帮忙，我都尽力而为，绝不玩太极推手。记得结婚后有段时间，老婆不理解，闹过不少矛盾，说我吃里扒外，心中没有一个家。有次她干脆回了娘家。经过岳父母的耐心开导，我主动去接她，才重归于好。不过，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她慢慢深入了解到我的求学经历和我的性格后，受到了感化吧，不仅不反对了，还主动帮我做善事，只是经常提醒我要量力而行。
七年前初夏的一天，农村老家的表姐辗转托一个乡邻带口信给我，说表姐夫到沿海打工多年，文化太低只能干体力活，收入一直不高，除了自己必需的吃用开支，寄回来的钱很少，小妮妹崽跟着上中学了，家里的经济会更加困难，趁现在身体还行，准备出来找事做挣点钱。还说我是“凤凰男”，在城市上班多年，人熟地熟的，肯定有能力帮忙介绍一个工作。
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终身相报。亲戚求助来了，我当然要一如既往，想方设法尽力帮助才好。
“表姐四十多岁，身体虽然健康，人也勤快能干，但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没啥专长，做啥事好呢？”思忖一会来了了主意，“我有个关系稔熟的张姓朋友，他的胞弟是个家政服务公司的老板，与我见过两次面，我请他介绍表姐当保姆，一般来说没啥问题。”我请来的乡邻把我的电话号码和小礼品捎回去，还给表姐转告我的想法。过了几天，表姐打电话来表示感谢，并直说这办法好。
家政服务公司的张老板耿直爽快，我一打电话去，他二话没说就应允马上联系落实。没过多久张老板打电话来说已联系好了。这家有老小两口子，媳妇请假在家自个带才出生不久的娃儿，想找个保姆负责做饭，做清洁，洗洗娃儿的衣物。张老板特别强调说：“现在的娃儿用的不少东西是一次性的，不像过去那样每天尿布屎片就有一大堆，洗晾收都搞不赢。这家人比较富裕，开的工钱比市场价高两百元。”我旋即打电话转告表姐，她答应可以，三天后就来上工。
（三）
世事难测哟，表姐上工刚过三个月，一个周末上午，她风风火火来到我家，进门就叫我让张老板帮她换一户人家。老婆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坐下歇歇后慢慢说。我忙问是啥原因。表姐说：“我与这家的老太婆和媳妇处不好哟，今天老太婆唠叨做的菜盐放多了，吃咸了要引发高血压，明天媳妇咕咙没把她娃儿的衣服认真洗清，娃儿穿上容易生皮肤病，总喜欢找我岔子。我忍住不吭声。老少两个男人劝她们，到头来常常一家人吵成一团，我只有下楼到院坝去晾着。昨天又大干了一场，真的太难受了！”
哎！我想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每天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盐咸醋酸的闲言空话可能不少，农村人初到城里做事，有一个适应过程，让表姐换换环境也行。我给表姐说：“你再坚持几天好了，我给张老板打个电话商量商量。”第二天我给张老板说后，他笑笑答应了我换一家的要求。
没过几天张老板就落实好了另一户人家，是去照顾一个七十多岁的鳏居退休教师，夫人去世不久。独生女儿在国外作访问学者，还要过一年才回国。
我这次来个穿钉鞋拄拐棍——格外小心。那天我和老婆陪表姐一起去上工。老先生的家近百平方米，几间屋摆放的基本上都是老式家俱，但很干净整洁。特别是书房，虽然书报多用品不少，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和我那书房的摆放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看样子这家刚过世的老太婆，不仅是个理料家务的行家里手，还有一定文化。我和老婆与老先生在客厅闲聊了一会儿。老先生身体十分瘦弱，病恹恹的，但待人接物温文尔雅，是个典型的学究夫子样。他苦笑着说：“几十年来我都是过现成日子，连菜市场、百货商店都没陪夫人去过几次。哎！如今我想做家务做不来，想靠外卖解决三餐也不习惯。我对饮食的要求不高，卫生清淡松软就行。”
我想这家人少事不多，老先生彬彬有礼，应当好相处。给表姐叮嘱几句后，就和老先生告别了。
殊不知表姐上工后不到半年，就打电话来说：“我不适合照顾这单身男人，好几个人说侍候他这种单身男人最终要当全陪型保姆才行。”
“全陪型保姆”？这是个啥词？当今时代新人儿辈出，小鲜肉涌现，热辣话井喷，一些词汇和说法使人懵懵懂懂毫不奇怪。我打断她的话问道：“全陪型保姆是啥意思？”她粗声粗气地反问过来：“你这城里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没等我回答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又大声说道：“全陪型保姆就是还要陪男主人上床睡觉噻！你给张老板说说，换一家好不好？”
“人和人不打交道咋行？去当独居荒岛的鲁滨逊？到月球火星上去打工？她以前怕人拈过拿错，如今惧人说闲话，说穿了都是心理素质差的表现嘛！”我沉思着如何开导她，“是说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还是说装耳聋听了当白听？还是说我看老先生不是那种人......”她在电话里听我一直没吭声，大声说道：“挨猪尿包的打，不痛人但气人啊！”我当时怔住了，硬是不知如何说好。估计她久久没听到我的声音气更大吧？咔嚓一声就把电话挂了。我不便回拨电话找她继续说下去，搁下话筒自嘲道：“哎！办成割卵敬神——既得罪神也得罪人的事啦！”
我十分尴尬，事过好几天都感到胸闷气逆的。老婆也叹了好几次气。后来听到我家来的乡邻说，她脾气太直太燥，就像眼睛夹不得沙子一样，到好几个地方打工，时间不长，因一点小事或话不投机，不是和老板就是和工友搞翻脸后走人。
（四）
九月初，表侄女小妮到学校报到后来到我家。我还记得她小时的模样儿。那年春节我回家乡，我在老家的院坝里给崽们发糖。其他的崽接糖后忙着往嘴里送，她接过糖后，认认真真给我行个礼，甜甜的说：“谢谢表叔！”我的印象特深。女大十八变哟！如今的小妮是个容貌姣好，水灵灵的大姑娘了。闲聊几句后，她说：“这几年爹爹寄回家的钱虽然多了一些，但物价也上涨了不少，爷爷瘫痪了，婆婆身体很差，妈妈五十多了，在家照顾他们，家里同样十分困难，这次我带的学费多半是学校老师和亲戚乡邻们凑的。我不打算申请助学贷款，想自力更生完成学业，表叔帮我出出主意。”
我说：“国家有帮扶贫困大学生的一整套政策，你给学校反映你家的情况，争取在学校勤工助学，能有一些收入。”
我沉思了一会又说：“还有一个办法，从前年开始，我们公司在招聘在读的大学生利用休息日和寒暑假到销售部当兼职销售员，底薪有几百元，做出了业绩，还可以提成。你愿意不愿意去干？”
小妮马上说：“表叔，当兼职销售员可以，你帮我落实后我自己去报到。勤工助学的事我回校后就去争取。”我立即掏出手机和销售部的李经理联系。等我把话刚唠完，李经理连声说欢迎。在一旁留意旁听的小妮高兴地说：“谢谢表叔！谢谢表叔！”随后马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我三鞠躬。老婆在旁笑起来。
嘿！这时不知是啥原因，我不由得又想起往事，摆谈中话儿变得吞吞吐吐：“只不过，只不过......”老婆懂得起，笑着不开腔。小妮诚恳地说：“表叔，你说嘛，我能吃苦。”我喝口水后，想了想说：“要吃苦就不用说了，但更要心态好，能受得气，不怕各种闲话才行。”小妮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一点她就明白。她爽朗地说：“我和妈妈不一样。她和人争嘴吵架，发爷爷婆婆脾气时，我常学爹爹在家时那样劝他，不要为了一点小事伤和气害自己，放开点，退后一步自然宽......”
（五）
每天忙这忙那，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要到旧岁末新年初。小妮开学时到我家来后就一直没见过面，只是到销售部报到后给我来了个电话，并顺代说了她寝室的电话号码。那天我突然感到不放心起来，打了个电话到销售部询问小妮当兼职销售员的情况。销售部的李经理直说：“不错！不错！她初来时有人说她是靠关系来捞钱。她虚心向老销售员请教，联系客户不怕碰壁，很快就熟悉了业务，刚过二个月就有了一点业务提成，这时又有人说她是靠脸蛋找钱......听到这样那样闲言空话，她总是一笑置之，工作很努力的。”
在学校的情况我只好直接打她寝室电话问她。头天打了两次电话没找着人。第二天打电话才找到她。她在电话里说：“这么长时间了，没主动给表叔讲我的情况，实在对不起。室友们现在恰好都不在，方便摆一摆。功课没问题。学校很关心我们贫困学生，提出勤工助学申请后不久，就安排我每天清晨打扫一段校园道路的清洁，有一些收入。只不过每天的时间很紧张，常常累得够呛。我和同学室友的关系不错，只是有的同学爱和我开玩笑，叫我‘少将学生’”。
同样是那句老话，当今社会热辣话井喷，一些词汇和说法使人懵懵懂懂毫不奇怪。我问她“少将学生”是啥意思？她说就是当清洁工的学生嘛。哦，我懂起了，社会上不是有人戏称大街上的环卫工人是“扫匠”（少将）吗？
这时我不由得有了一份担心，俗话说人比人比死人，担心她比大多数同学经济条件差，干这抛头露面的体力活挣钱容易产生自卑感，天长日久情绪会低落下去。
（六）
我想了几天，总是放心不下。历史教训值得注意，防患于未然为好。和老婆商量妥后，元旦后第一个星期周末的清晨，我驾车到校园去实地打探。
我只给亲戚和乡邻们讲过我在哪座城市读书，从来没介绍过学校的具体名称。巴城大学就是我的母校啊！多年没回过母校，母校旧貌换新颜了。过去低矮逼窄的小校门变成了造型别致美观的大校门，站在校门口往校园内张望，看到的全是新建楼房。校园十分漂亮，离校门不远的大草坪草花繁茂，中间建有水池亭子，四周有新颖明快的印象派雕像。校内公路两侧栽满了柏树、杨树、桂花树......我开车沿着校内公路转了一会儿，就看见穿着工作服的小妮，在图书馆大门前扫地。我在离她不远处停车，刚从车里出来，她就看见我了，连声叫表叔好。她笑嘻嘻地对我说：“现在对清洁工作很熟悉了，以前每天要花两个小时，现在不到一个半小时就能完成任务，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少将学生’。”我们在摆谈中，不时有她认识的老师或同学路过，她都主动打招呼。她们学院的一位副院长路过时，她还把我给副院长作了介绍。副院长客气地说感谢家长关心学生。幸好副院长比较年轻，肯定是我毕业后到校的。否则我们极有可能认识。如果认识，小妮以后会嗔怪我对她说话有保留。从她的摆谈和待人接物中，我感觉她的心态很不错，个别同学的调侃话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反而还成了她生活中的乐趣。
我不仅放心了，还感到十分高兴，因为终于做成了一件利人悦己的善事。当天晚上，我主动给表姐打电话：“小妮在这里学习生活得很好，你放心好了。”表姐在电话里说：“妹崽很懂事，前不久打过一次电话回来问家里的情况，说有你的帮助，靠她自己的努力，以后的学费生活费不用家里操心了。还说寒假不回家，留校打工，春节在你们公司销售部值班，节日值班一天可算三天的钱。”
我感慨起来，有知识有抱负的农村新一代确实不一样啊！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