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冯地模《黑雪》(六)

【阅读悦读丨散文】陶建军《春卷》

文/冯地模

【作者简介】冯地模,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美协、电视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20多年来在《红岩》《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学》等刊发中短篇小说、各类文章计80万字。前后有诗集《老鹰岩》、短篇小说集《朱鹮是一种鸟》、中短篇小说集《黑雪》等出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天国故事

他不过是怕购房进天国花园的人重复老故事,制造许多新人类污染空气土地引起战争,或者市里有关部门处以破坏计划生育的高额罚款,这样就得不偿失了。也可能他有个计划,诱我去研究臭嗅学科,回来再为他的天国创办这样一个机构,对付上面的查询。他把我当成了逐臭之夫。

啊,花园,天国的花园,可真有长翅膀的天使飞来飞去,提着萤火的灯笼,美得可爱洁白得可爱,还有仙女对着甜葡萄和葡萄酒浆微笑纤手调弹竖琴,衣袂飘飘,期待客人的到来。此刻,黄昏夕阳,林间美丽如画,空隙处是和煦灿烂的光线,登高处可见霞光流韵,群鸟绕飞脆鸣,远处是长江嘉陵两江如线,城市房楼密织,车马如蚁如虫,的确相隔遥远,天上人间。在这里恋爱在这里搞艺术是美妙的,连画也不消去卖,天国里你会丧失金钱感,喝了有玉液琼浆,饿了有山珍海味龙肝凤胆,或者连饥饿冷寒都不晓得,四季如春,心平气和,尽是道骨仙风,接吻没有一点口臭和滞涩。

我没有碰见蛇,碰见了一条多环多节弧形蠕动的曲蟮,学名蚯蚓的动物。它尾巴不会响,眼皮也不会眨,更没有毒牙毒汁,所以我胆子很大用脚尖踩住了它的尾巴,看它如何挣扎成一幅艺术作品。曲蟮愤怒了:

"姓方的,我好心没有好报。"

我低头:"你叫得出我的名字?"

曲蟮吱吱叫:"我是你的同学胡子呀,你应该善待我才行,虽然我们有不同政见和艺术人生观,应当各了各。"

"你胡子在哪儿去了?不过声音还像。"

"我在搞一种艺术实践,因为我热爱大地母亲,所以在梦里变了这种默默无闻的动物在体验追寻,在泥土植物之间吟唱。还有一个你认识的女孩子也预约了我们一起搞,我们各自创造了一个选题,她叫我告诉你莫找她,她空了会来看你。"曲蟮的前端果然有长长弯曲的虬须,在地面画出痕迹,如古老占卜的卦语。

"胡子,你真是胡子。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儿,给我变回来行不行。"

"莫吼,莫闹。"曲蟮一头拱进泥土里,一边低语"回不去梦里我找你扯皮,你不是曲蟮安知土壤里的快乐?我已经知足长乐了。"

我只听说有人变鸟变鱼的故事龙门阵,却不知胡子化了曲蟮。万人有人用铲子撬开泥土捉了去当鱼铒,那胡子就永远鱼腹之物了沉溺于水底了,这岂不成了悲哀的艺术?他只追求他一旦拥有的快乐,似乎不还有为信念的献身,从肉欲走向上了崇高。这艺术只有少数几个实验者晓得,不会成为社会新闻戴上英雄的冠冕,典型的为艺术而艺术。不过也堪笑,这个样子还能与我再争短长雌雄,挥拳相向?比较艺术的是变一只蝴蝶,恍兮惚兮,如在周,成为东方美学与宗教的典型千古糊里糊涂不知所云,具有难得的朦胧美。

倾刻间我浑身发痒发烧,着火一样,我菲薄的衣裳冒起白烟,不知所措地用手指捂住羞处。我以为是太阳的光线点着的,我是有芯的白烛,刹那间就会发出炽的光亮,才分崩离析。结果没有,我的腋下冒出了一点嫩肉春天的树叶,逐渐冒大里面有肉核,扁扁地伸开成一扇,开出片片鳞状花瓣竞是羽毛绒翅,我的胳膊之下是粉蝴的屏膀,可以扑起而飞!我身子缩小了,脑袋和腰身与人无异,我不知是不是在梦中,我扑风轻盈上了树叶。好一片好船的树叶,上面侧面睡着一个同类,也是白白身子有翅膀的女人,眼窝里还盛着泪水,黑发下的脸庞告诉我,那是紫雪。她也逃到了这儿,化作了这般模样在天国里,不是有缘?

我轻唤了一声:"紫雪。"

"你是哪个?雌性的人蝶(我这样类称),惊惶爬起来问我,双手交织在胸前,赤裸的身子躲过去在树叶背后,双翅营营振动,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翅膀呀,黑色里有橙红已是一亮,橙里有褐褐里开出翠蓝的星星,又组成图案花饰,头顶有金色的冠银色的装点,看来她已经变成了此类的大家闺秀或王后贵妇,叫我这单色肉翅的寒酸人蝶自惭形秽,不知所云。

"你真好看,紫雪。"

"啥子紫雪?你喊哪个?"雌性人蝶又羞又气叫:"我爹妈给我的名字叫蓝雪,于蓝雪,蓝比紫好看,白云蓝天,蓝色的湖水海水,紫色不红不蓝不绿,不是叶不是花,你乱给人改名儿。"

我说:"你是紫雪。"

她说:"不是。"又问:"你来干啥, 一个男娃娃家,你没见我在睡觉?流氓。"

我用一点杂物围在腰下,说啥呀流氓,我又没打主意非礼,再说这里又找不出公安局警察。天国的花园里书上说人们都是这样,虫啊鸟啊都是不穿根纱线的,都坦诚相见,见怪也就不怪了。我是艺术家,啥样的身体没有见过画过?我绝不会让你感到害怕,如果怕我就飞走了,找一个夜晚属于我的地方,反正我一个惯了。

"这是天国?我们都死了。"

"一个叫天国的花园而已。我们都变成了虫子,你从哪儿来?"

"我也不晓得。"这个蓝雪说:"我不在乎穿不穿衣裳,只要晚黑不冷。我是怕遇上坏人,这世上有好人,坏人也不少。"

蓝雪不像紫雪,那身段那手臂那脖颈,那胸脯那下巴和说话的声调神色,也似白雪雪,我一直糊里糊涂莫明其妙,天下相像的人太多,遗传基因的密码相生相叠,洗朴克一样排列出许多类似的组合,姓名也相似。孙行者孙者行行者孙,是有组合概率的,中国太宽又太窄,人多又只有这数种。吃惊的是我窥见了耳廓上的红痣,还有手间那乳房的圆鼓鼓的外形与高度,发黑的乳晕与微微下凹的乳头。我疑心她是紫雪,紫色与蓝色是临近色,蓝色在夕阳红光下呈紫色,所以她躲在叶子后面。

太阳已经落坡了,晚霞消退,夜网是灰色的眼珠与黑色的瞳孔,树林幽深,可见的一点天底灰蓝莫辩,喷出了几点微亮的星光,你升上去升上去在寒冷的地球弧形之上,才见天是绒幕漆暗,而群星成云迷茫如水横流,时光梭一样飞行,你渺小得不如一颗尘埃,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风。蝴蝶飞不到那个高度,人蝶也是如此,除非外星人的飞碟。在树枝叶上,肚子是会饿的,一男一女,性也会从饥饿到觉醒,没有上帝告诉你不要听蛇的诱惑,没有蛇来说树上有果子可以吃,但我知晓她是另外的那一半,过去我们是生长在一起的,被谁妒嫉用斧子劈开,所以有情爱与思恋煎熬,渴望进入和厮守,子宫里孕育儿女,比用泥土做成的人形更精致聪明,也更缠绵徘测风流,让世界充满爱充满危险和混乱。所以我决心向她求爱,目的是共同创造一个躲避黑夜和寒冷的巢。

"莫躲开我,我会让你幸福。"我对着冒出头的月亮起誓"我们的家会有烛光,又保证不会烤焦你的翅衣。"

"烛光做得熟饭菜么?冬天我想拥有一个火盆,顶好是电烤炉。"

"我给你发电,利用宇宙间的太阳风。"我见她不再躲我,抓住她的冰凉的手指,呵气,"一个家就是带空调的空间,只有你和我,或者两个孩子,冬暖夏凉,夏天的傍晚在阳台上喝茶,看水池里的荷花。"

"二十一世纪我们吃什么?"

"吃爱情。让世界充满爱。"我用双翅罩住她的身子,她也用双翅盖住我的身子,合成爱的婚床,用彼此的嘴唇在翅膀的书页上登记,闭上眼皮幸福的睡去,等期第二天大清晨抄送有关部门批准。在这之前只能算试婚,如一只温度计,试试双方感情的体温,看是否能达成生活条件的一致,更改或补写些条款,后悔也来得及。据说这已是生物界的时髦。而我身上被谁安装了一台微型的窃听装置,真正能随时飞翔有翅膀那种,那里面装满我们的情话与癫狂,连同感应到雷老师的动作气息。让我觉得好玩而且神秘,还不必通知她晓得。

只有我俩

我们算是人抑是蝶?半人半蝶,性爱之后怀胎或是产卵?鱼一样排在体外一串串葡萄状半透明有核的浮游物,还是恐龙样在沙滩土地上孵出一个个白色的蛋,有特小动物顽皮地破壳呼吸这个有限的世界?可蓝雪说蝶的性爱比文明艺术,不必以生殖器套迭,我们头上都保留了天线样的触角,男左女右,半夜子时轻轻相触,保持灵性的频律就够了。爱情的密码在一刻时间内发射,密码在发射之中获得理解和高潮,那又是一首乐曲,有节奏有和声,有风声雨声虫蛙的鸣叫庄稼的扬花拔节,四季春夏秋冬的交替日月星辰的阴阳变幻,人蝶在交触中年轻,相对长葆青春而且美丽。的确,我找到了脑后的触角须,接触时有通电的颤慄,迸出七彩火花。

"你叫啥名字?"她红了脸问。

"方毅。"

"既是一家人了,我该问,我们有多少存款。因为,今后用钱的地方多。"

我惶惑了,我过去常说,除了这身穿的一无所有,现在连穿的都没得。我所以要开导她,不要唯利是图,沾上铜钱臭,毁了自己美丽清纯的形象。爱情是无价的,不是以经济可以衡量的,对不对哟?所以我忍不住要批评人:

"你怎么说钱?"

她推开我,扑翅飞起来气咻咻说道:"不说钱,我嫁你图啥?喝西比风?你以为买门票进这里不花钱嗦?我们可以随便吃点度日,我可不愿见子孙后代受穷,受人耻笑。我以为你口气大有家财万贯呢?"

我飞过去,她藏在一朵开谢的花背后嘤嘤哭泣,数落我口口声声说我骗了她。我只有折一只翅膀作为补偿给她,她说在城里专门的市场上可以卖到二十五美元,合人民币两百多,而我只有躲在山里餐风饮露,三年以后复长起失去的翅膀,而且备受痛苦羞辱。

:你过去干啥?"我要问。

"给你们这些所谓美术家当模物儿,为不多几个钱赤条条给人画。"

"给哪个?在哪个院校?"

"不在学校,给私人,也是一个叫方毅的老师,样子年龄跟你一模一样。"

"我没当过老师。"

"你不承认?你在学院教学生,从新招的模特儿挑选了我,我不过是个考不起大学的高中生待业青年,长得漂亮一点,你就画我又占有了我,现在假装不认识与我结婚。你在安慰自己的良心?"

"有这回事儿?"我在风里抖索了身子,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我从艺校毕业,先在电影院画招贴画广告画卖电影票,后来雷闪闪鼓励我考取了美院的研究生,毕业后又留校是实。我立志要画出惊人绝世之作,是找了个模特儿作画,爱她画她说了不少疯疯傻傻的话,总不能与这样的人结婚,所以几乎遗忘怡尽。可是她不叫蓝雪啊,那时叫黑雪是不是,或许叫白雪紫雪,以后离我而去不知所终。现在怎么做了人蝶又与我论婚?

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绒衣,绒衣上有两个红色的小球,摆来摇去活泼可爱,底下是淡黄的萝卜裤子,白力士鞋,一副清楚缅腆的样子,半长的发束在脑后,束点是方形的夹,夹上立着一只小猫。我请她去我在学校的画室,那时天气秋后转冷,我给她摆了一只火盆,火盆烧着才买的杠炭,门关了窗闭了掩着黑布幔子,她坐在椅上笑了又笑:

"老师,为啥要脱了衣裳画?"

我轻松地说:"这是需要。为艺术不惜小有牺牲。"

"你年龄不大吧。"

"画画与年龄有啥相干?"

"我害怕年轻的男娃儿看我,眼睛里有毒,站坐整个身子都不自在。"可是这个不高不矮白白净净的蓝雪,背过身子有条不紊一样一样剥去衣物,一样一样弯腰摆整齐在椅背上,身子象蓝色香蕉剥出来的焦体,娇嫩光滑又可爱。乳房不住地摇摆弹动,腰底下骨盘臂体是花瓶的底座,腿圆圆又长。她披上毯子转身,坐在有软垫的木箱上,对着北面的灯光,打开包装一样让毯滑下,一动不动,摆成个类似西腊著名雕像的样子,重复着展览的美感。看来她读过些画册。

我不过想画几张短期写生,令我兴奋的是她飘浮不安的眼神和眼眸珠子,她脸上桃花般的晕云,还有垂大滚圆的乳房,我把她想成一条草地上安祥吃草的小母牛,哞哞地回头叫,奶头红红的甩涌动着热热的乳潮。我想起读过一本画家传记,著名的毕沙罗或者柯罗把漂亮的女模特儿用色彩画成一只果篮,胸前是葡萄奶子是苹果乳头是红樱桃,屁股是开口裂缝的秋天的南瓜,博得众人欢声雷动。于是我对蓝雪说,我要把你画成彩虹。

"做啥?"

"高兴,也为好看。"

"随你。"

我用水粉颜料在她身上涂抹早晨的彩虹,她一身叫痒一边躲闪格格地笑,结果绘成了一匹斑马,我用打蚊的拂扫给她安上尾巴。结果我们不免一场风流,互相的身子粘满了颜色,地板毯子都是颜色,气喘吁吁,轻车熟路没有半点生涩。她比我更激情更主动,那些羞涩和桃花晕抛去九天云外,庆幸她没有落红。我也无所谓责任心,只把她做模特儿每个钟五元提高到十元,送给她一只半新的石英裱而已。

事毕蓝雪问我:"你叫我来就为干这些?"

我说:"你太漂亮,我手底丹青画不得,杀了我也没用。"

她又说:"我想要一幅我写真的画,宁愿不要一分钱。"

"做啥?"

"当招牌。让喜欢我的男人都来爱我,我啥都有了,甚至可以给你另外的酬劳。"

"你过去是干啥吃的?"

"你明知故问。"

我明白这个蓝雪为何物了,这匹班浪费了我不少时间和颜色和精虫,所以我客客气气请她出门,走时她并不晓得我在卑咦,她蓝色的身子扭动,哼着台湾孟庭苇的流行歌曲,依然把自己装扮得清纯。结果我患上了风流病,去私人诊所打了一周的链雷素,才止住了下边的疼痛,忏悔不已,告诫自己今后要洁身自好,保持自己的尊严,不能再堕下流。

谁知,今天又在与她胡闹。

可我们同为人蝶,是否该捐弃前嫌,相依相偎,度过第一个夜晚?

"蓝雪,我可以娶你,但你要自爱,和过去一刀两断。"

"方毅方老师,我不需人的施舍,我不想当方太太,宁愿是我自己。后会有期。"蓝雪集拢树叶,点了一堆火,展翅飞了过去,火光一冲卷起一缕黑烟,蓝雪消失了。我也想扑过去,眼见火焰吞了蓝雪热浪一掀炙人皮肤,几乎烤着了我的翅翼,我忙缩了回来,我还不想去寻求自己的毁灭与归宿。我想该流点泪,眼皮发紧眼眶太干,没有液汁能喷洒出来,只诵了声佛号:真是阿弥陀佛。

晶茔的雪

我想,蓝雪该是为我而死的,其言也哀。不管她来自哪里又干过些什么。我要画这样一幅画,一只月光下蓝色的蝴蝶伏在如船的树叶间吟唱秋夜,美丽的身子晶莹透亮,而我站在背后,弹奏着一只电吉它在求爱。不过我实在想不起我是所谓方老师,不过我真是画过模特儿曾与其中一二个要好,顶多调调情情她们吃过几回小面,再特别时吻吻,满是麻辣的香气。

这时,树叶间有亮晶晶圆溜溜的东西哗哗爆开,钻出许多蚕身人头的小动物,样子神情怪怪地望我,舔动尖舌低嚷待哺,如窝里的小鸟嘴一样急切。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吃吃吃吃吃吃东西。"

一条鳞鳞有光的蛇响着尾从树底扬长而过,看也不看一眼,射着一枚果实。我觉着我就是那枚果实,在蛇吻和毒牙之间不知所措,不知去向何方。我宁愿被牙囚磨碎被喉下咽,成为碎片残物,也不愿被虫物示众炫耀。

那毒蛇嘶嘶作声,我想是不是教日语的那考师变的,巡狩他的乐园?那曲蟮真是胡子的化身么,也怕是这响尾蛇变的。这不过是一幅又一幅图画,色彩在眼帘中的幻像,月光在这个时刻也是蓝莹莹的,如同北极光底下的雪原。

这雪何曾是黑的?

我在树叶上用指头写诗,一脸忧郁的样目:

掌上舞衣炫目

想与你小声絮语

却不要我触摸现在的美丽

看如何飞起

翅膀的沉重

偶尔想

蝶老了怎样哭泣

在我的单身宿舍里睡至半夜,突然春心勃发,扭开电筒在被窝里看一本翻了百十次的书,?婚姻生理学与心理学?, 是几十年前一个叫葛莱士的老外无聊时编撰的,还有他老人家蓄一撮山羊胡须的小照,扁脸高鼻,却一脸肃然仿佛是在对世界乃至宇宙所有的人宣讲被窝里面的哲学。书说,人类在上要度过生命三分之一的时间,所以当今电影电视床上戏成了吸引观众的最大花头,席梦思商人也劝巳婚未婚男女珍惜枕床间的温馨,诗人高唱:吐鲁番,席梦思--我们。有无尽的遐思供单身汉在睡袍里手淫。最令人颤慄的是书里夹着两张从别人那里要来的图画,这位朋友也是从一本外面的什么杂志撕下来的,一张是暴露无遗的西方女人的裸照,撅屁股露胸满脸淫荡满头金发,鲜唇微张伸出半点嫩红的舌头,在灯光下透明,另一张全是男女交合的春宫图,看起叫人脸红发烧,闭上眼又想再看一眼,似一幕电影,爆响起枪炮的震耳欲聋声,战壕里肉搏得一塌糊涂,而且大雨滂沱。之后我又痛恨这些西方腐朽落文化的鸦片在继续毒害我们,甩之在床脚,可怕的是不久又想去床下寻找,像寻找久别的爱人,诸如烟鬼的大半根抛洒的烟头,大小便失禁病人的尿盆。就这时,外面守电话的老大爷传呼我,方毅起床,方毅起床听电话,指节叩在门的玻璃上,我不得不起床下楼听话,半夜也有鬼敲门儿。

"哪个?'我不耐烦对话筒问:"不要人活了?"

"我,黑雪。"

"黑雪?"

"忘记我了?快来花都楼四零九房间,我碰上麻烦了。"她带着哭腔,"在这里只有你值得依赖,你不会不帮忙。"

黑雪,是否是有别于别的许多雪的女人,而一直避着我不与相见,到处是晃晃荡荡去猎她所谓人头?我已把当成侠女,来无影去无踪,在月黑之夜裹一袭黑色披风提一只血滴子,在城市各处依名单飞取人头,一时三刻化为脓血。第二天又打扮成现代城市女郎,更是神不知鬼亦不。觉。不是我好奇心占了上风,想去看一看她在我面前说变就变,白雪紫雪蓝雪,在夜半三更照例是不会出门的。这时已经没有公共汽车电车,出租车也停班,我只有在楼口提一匹别人放在那儿寄夜的摩托,钥匙不成问题,我随便用什么铁丝一捅,猛踢两脚即解决问题。我想开汽车也是这样。窍门在于及时完壁,用了主人不知道你也心安理得。不过在骑时要唱吟一曲莫明其妙的歌:

为什么骚动

为什么呐喊

因为彼得留拉军队到了乌克兰

这是一句有别于芝麻开门的咒语,反正我就是这么做的,无往而不利。花都楼在朝天门码头第十七码头那里,那里不显山不显水新起的楼群装修到了五星级,常有贵人出入,我只听说过。从我川戏团宿舍风驰电掣到那里有若干条街,更深人静道路宽敞,飚车是抽半支烟的事儿,到那里停车就有位年轻标致的侍者拉开玻璃门轻声招呼:

"你方先生么?黑雪小姐等你多时了。"

"啥事儿?"

"莫问,门口有便衣。"

"她怎么了?"

"嘘。"

从厕所后楼乘小电梯上去,那里没有灯光,走廊上脚下的地毯毛茸茸埋住了脚背,走起很费气力。推开一间房的门,里面灯光黯淡,是一座铜的雕像上举起的红光,仅可见房屋摆设的轮廓和人的剪影,床上乱七八糟,有一团东西在涑涑抖动。我摸到墙面另外的开关,正要摁动,床上有声音喊:

"莫开灯,莫朝我望。"是黑雪。

"你病了?要不要医生?"

"没病。"

"那叫我忙慌慌赶来做卵?"

黑雪披了件薄如蝉翼的睡袍下床,拉了我的手去放在被窝面上,说里面是一个人,她的经济合伙人,老外詹尼弗。她与他相爱了很长时间,詹尼弗懂艺术懂感情,很可爱,可是黑雪的家里人不赞成她嫁一个外国人,她的祖上和八国联军干过仗,有人殉国,她的父亲在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子,渡过江负过伤,而现在主动与这些洋毛通婚,非我族类,生的孩子中不中洋不洋不成了受人耻笑的二毛鬼子?但黑雪重感情,就与詹尼弗睡觉了,洋人有洋人憨直之处,倒也如胶似漆如鱼得水,谁知这天夜里来了一群戴袖套穿黑衣的治安联防,也不管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红牌,闯门而入,抓了两个的现行。二个正在颠鸾倒凤的欢狂期,这一惊吓非同小可,詹尼弗犯了心脏病,猝昏过去。看来雄壮胸毛卷卷的詹尼弗受不住意外盘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令人扼腕。

不就是罚五千美元而已。如果是国人罚三至五千人民币,给了钱便蜂涌而去,会有人歉意地说一声:"打扰了,请继续。"如不认罚,问题就闹大了,后果自负,休怪言之不预。

当时,是黑雪赤身裸体满不在乎在爬起来,用一团锦被遮了詹尼弗,摘了挂在衣架上的小包,二指尖尖拈出了五张一千票面的美元,美元印刷很精致,有洋人的头像,一挥朝为首的年轻人飞了过去,为道遒劲,有飞花摘叶的气度。年轻人反手接了,一抖一照,以疑怀眼光瞟问:

"不会有假吧。"

"保证百分之百洋票。除非詹尼弗骗我。"

"前天我们就抓住个假日本人,骗取了七个中国少女的贞操与婚姻。"

"詹尼弗没有假,体毛都天然金黄,染假的我一眼识得出来,他还带了家谱给我看。"

"好,好。"联防的人多说了些废话,多望了几眼黑雪的身体,生出些惋惜,"这么动人的女娃娃都粘上外国佬,所以婚烟介绍所多出了不少男性大龄青年,真是肥水了外人田。"

这些人走了,黑雪掩了门叫詹尼弗,就不见詹氏出来,被盖底下哧哧嘿嘿喘气,黑雪在被盖边看见一只野兽的爪子,爪子带勾而锋利,爪背上毛色黄黑相间,她还被抓了一抓,胳膊带了血痕火辣辣疼,吓了她一跳:

"詹尼弗,干啥子?"

"我,不对劲,心里难受。"

"有野物在抓你?!"

"不,不,你快走开"被盖掀开,詹尼弗脸已经变了形,嘴呈狮形,发披过肩而摇晃,满脸满嘴通红布满了青紫疙瘩,手爪成了兽腿兽爪,只有一段身子尚是人形,在床上扭来扭去霹雳舞似的冲闯不安,表情瞬息千变,语音时而英语时而中文,恐怖可怕。黑雪抱住他不放,温柔得母亲一样,抚摸这怪兽人,嘴里哼起摇篮曲,一边拨电话找人。黑雪表现得雍容大度,临危不惧,相信我方毅会来作援兵。

我问:"我能帮你些啥?"

她问:"你背上不是有幅图画?那就是符咒图,外星人通过心灵与体肤的感应在你背上建立的基地,也许我看得懂。让我诵读。"

"我咋晓得?"

"一城人都知道了,价值连城,从现在起你十分危险,只有我能帮你。"她的笑和哭都带假惺惺模样神色,我终于明白。还将联络图转印在我的身上,这样的爱情能相信么。想起蒲松龄老先生《聊斋》里面的王生,于是浑身有点不寒而栗的颤抖。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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