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舒曲《原清月先生》
文/舒曲
【作者简介】舒曲，陕西省蒲城县人，早期陕西文学研究会会员，有《要金牛》《嫩滩地》《月照白水山》《蓝粉笔》等三十余篇小说，散见于报刊杂志及电子网络平台，著有长篇小说《仓圣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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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止园。
杨虎城办公室的门紧闭。秘书宋绮云手提公文包急匆匆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正欲敲门，副官刘醒民忙从卫士室走出，伸手阻拦，且低声告诉宋秘书，杨主任己经一整天没有开门了，饭菜也是他亲自送到办公室里去的；宋绮云皱了皱眉头，便走到门卫室坐了下来。南京的国民政府，在委员长蒋介石的授意下，一封接一封地拍来电报，逼杨虎城立即去欧洲考察所谓的军事。作为“西安事变”发起者的杨虎城，在日寇虎视眈眈，意图大举进攻华北的危亡之机，他考虑的是带领他的十七路军，如何样开赴抗日前线。看样子蒋介石是不会留给他这种卫国杀敌的机会的；也不知是南京政府授意，还是暗藏在西安的军统特务有意混淆视听，西安的主要街道，以各界人士的名义，四处都醒目悬挂起“欢送杨主任欧洲考察”以及“欢送杨主任出国留洋”的巨幅标语。宋绮云知道，杨虎城将军一旦遇到重大决策，一时难以决断，总习惯于一人独处一室，进行苦思冥想，最短半天，最长三天。然而，“出国留洋”的亊，杨虎城将军早在一月前己经敲定，“一旦南京政府汇来川资，就立即成行。”南京政府的川资已经汇来半月有余了，但杨虎城将军仍没有丝毫立即成行的打算。
副官刘醒民知道宋秘书见杨主任的真实用意，便说：“杨主任好像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自“西安事变”之后，作为西安绥靖主任，第十七路军总指挥的杨虎城，为了宣传他的抗日主张，他该见的各界人士全见了，他如今还要等什么人呢？西安再大，即是用马车拉，杨主任也能拉来他要见的人的啊！
宋绮云站起身在卫士室里埋头踱步；当自鸣钟敲过三响之后，他走出卫士室，正欲要走进他的办公室，大门外的卫兵走进来，向刘副官报告：“原先生到了！”杨虎城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杨虎城高大的身影立即出现在办公室门前。还没待宋绮云返转过身子，只听杨虎城响着脚步，欣喜地说道：“快请原先生！快请！”
原先生是两位卫士搀扶着胳膊走进止园的。当原先生还没有出现在杨虎城面前，杨虎城己经几大步跨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原先生的双手。原先生身背淡青色的土布绔包，全身满是尘土，双膝以下，包括一双土布鞋，己被厚厚的尘土沾满，几乎看不清颜色了。刘副官忙拿来甩子，帮原先生甩去满身的尘土。杨虎城则站在尘土四处飞扬的尘雾中，陷入沉思之中。原先生为了省车马费，又一次远从老家蒲城孙镇来向他汇报学校的工作了。自他聘任原先生创办孙镇完全小学，几乎是每月，他总是不辞辛苦地半夜从老家出发，步行三百里路来西安城向他汇报工作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他：“我给学校拨款，有你雇马车的钱，谁让你步行几百里路了？！”原先生依然如故，每每步行来西安见他，甚至有几次惹得他还大发了脾气。
“给原先生快备茶饭！”杨虎城吩咐刘副官。
原先生忙说：“不必了！我己经吃过饭了！”
吃过饭了？原先生不可能吃过了饭！每次步行来西安，原清月先生总是自备家蒸的杂合面馍。渴了随便找户农家讨口水喝。以至于沿途几百里的百姓，都知道杨虎城的老家，有一位每月月底，背着账本，给西安绥靖主任，第十七路军总指挥的杨虎城，交账汇报学校工作的孙镇完小的原校长。如此刻苦着自己的原先生，却用杨虎城发给他的薪金，为孙镇完小置买六十四亩土地。
清月先生随杨虎城走进办公室，便解开淡青色的土布挎包，掏出账簿来。土布挎包里滚出四五只的杂合面馍来，一股大葱味也从土布挎包溢出。杨虎城用一双粗大的手，按住了原清月先生的手，说：“原先生，快坐！我早说了，你不必再拿账本给我交账了！”
“我知道杨主任办学之艰难！”原清月先生诚恳地说：“我每花一笔钱，最起码让杨主任要清楚花到何处了！”
“这两年时间，学校又盖起七十多间教室和学生宿舍吧！”杨虎城问。
“是八十六间！有二十六间是教工宿舍！”
“我给你的钱是有数的。要是我当校长，怕用那么一点的钱，也盖不出这八十六间的房屋来！”
“学校师生个个人都动手了，周围也有不少人来帮工，尤其是你们甘北村，来人更多，确实是非我一人之功啊！”
杨虎城沉默了片刻。国家民族处于危难之机，他本人的前途未卜，一旦他离开陕西，谁人又来拿钱办学呢？他佩服清月先生目光远大，拿自已的工资购买了六十四亩的校田。
原先生的父母己经是年过七旬的高龄，目前还尚在农田里辛苦劳作，当初他得知原先生拿自已的工资购买校田，更是忍不住地训斥了原先生一顿；他是军人，粗声大气，责令原先生将校田卖掉，且说他敲锅卖铁也要将学校办下去。原先生平静地用双目望着自己的一双宽口布鞋，仅仅回敬他一句话，“杨主任办学用的是你的钱，我买校田也是用的是我的钱啊！”便让他半天无语了。
“学校按照杨主任的旨意，以陶行知教育思想为指导，开设了抗日救亡的思想教育课！”原清月先生说：“焦，吉两位教员，还有几位学生，引起国民党当局的注意，我己经让他们去了延安！”
“好！好！”杨虎城称赞说。
“有没有人在杨主任面前告我的状？！”原清月先生停了片刻问道。
“没有！没有人在我面前说原先生的半点不好！反倒是夸奖原先生的人不少啊！”
“我把你侄从学校辞退了！”
“哦？”杨虎城感到大吃一惊。
“他扬言要告到你这里来！还和我大吵了一架！”
“说说是咋么回事？！”
“他借你的势，总打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他一旦上课，手提木板，有的学生都吓得尿裤子了！”
杨虎城呆愣无语：他的这位家门侄儿，是他花钱才读过同州师范，才进孙镇完小教书的。
“我写的《冀鲁江渐教育考察报告》，杨主任审阅后铅印成册，要全省教育同仁认真学习，以改进陕西教育，你的那位侄儿不仅看不上眼，连陶行知先生的教育思想也放不到他的眼里，”原清月先生不徐不疾说：“他只认准棍棒之下出秀才！在他的棍棒之下，许多娃娃哭着闹着都不敢上学了！”
杨虎城又沉默寡言了半天，想到侄儿在他面前，从来是恭恭敬敬的，怎么打起学生来，却是一副凶神恶煞相。
“校规不允许教工打骂学生，他违犯校规，且屡教不改，我便将杨主任的这位侄子辞退了！”
杨虎城皱了皱眉头，似有滿身不痛快地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步。
“如果杨主任认为我这个校长不称职的话，可以将我的校长撤职辞退！”
杨虎城抬头望了望原清月先生，左手攥起拳头，右手便将左手的拳头紧握起来，使劲地揉搓。
“杨主任，孙镇完小毕竟是你拿钱办的私学！我的校长可以不当，但校规坚决不可违！况且这校规是杨主任过目后点头同意的！”
“来人！”杨虎城突然显出军人的本色，双手下垂，目视前方，对着门外威严地高喊了一声。
原清月先生不禁地全身一震！
杨虎城的两位副官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办公室。
“给原先生的茶点怎么还没有送来？！”杨虎城厉声地问。
“马上送来！”副官应声离去。
“杨主任……”原清月先生忐忑不安地说。
“原先生说错了，孙镇完小不是我杨虎城自已办的私学！它是公学！孙镇家乡父老一起办起来的公学啊！”
副官端茶点进来，原先生没有吃点心喝茶。
“我既然聘请原先生当校长，校务还是原先生说了算！”杨虎城轻叹一口气说：“原先生还是吃喝一点，先垫垫饥渴吧！”
原先生这才动起筷子。
秘书宋绮云走进办公室，一副焦急的神情，杨虎城示意宋绮云，将要办的事放一放。宋绮云便告辞。杨虎城要原清月先生饭后躺在床上休息。
“国家处于危难多事之秋，自杨主任捉蒋逼蒋抗日后，抗日大势已定，但国家局势仍动荡不安，”原清月先生说：“杨主任公亊烦忙，又被蒋威逼出国！杨主任将要嘱咐我的事，嘱咐于我，我在西安歇息一晚，明天一大早，无论如何要赶回去了！”
“不急不急！”杨虎城心事重重地说。
“学校的账目，杨主任如无空闲时间，且让手下人过目审核。”
“好好！”杨虎城说。
“杨主任公事烦忙，不打扰了，我出去寻找客栈歇息！”
杨虎城决断地说：“不！原先生就躺在我这张床歇息！我办完公务，还对原先生有要亊交代！”
原清月先生点了点头，杨虎城便反转身子离去了。杨虎城走时并没有带走他带来的账本。
杨虎城直到凌晨三点钟才回到止园。此时，原清月先生详细地写出学校各种支出的清单及学校的各种规划。
杨虎城端视着原清月先生说：“先生怎么一夜不睡呢？白天走几百里路，难道不乏么？！”
“杨主任，你不是也一夜没睡么！”
杨虎城抑天长叹一声，然后用双手直拍了拍原清月先生的双肩。
“我把学校各种支出的清单及学校的各种规划写出来了，还是请杨主任过目吧！”
“不用了！不用了！”杨虎城挥了挥手，显得心神俱疲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杨主任还有啥要交代我的么？”
“原先生来了，我见见你，学校的一切就放心了！”
“学校账务的事，以及学生的教育……杨主任，还有……还有……”
“……蒋逼得很急，我不得不走……去欧洲……至少在后天，就要成行！孙镇完小是我为家乡办的第二所学校！但这是公学，不是我的私学！学校的一切，我就托拜于先生了！”
杨虎城备的小车己经停放在止园门口。杨虎城将原清月先生送出大门，直到原清月先生坐上车，他们握着的手才算松开。
杨虎城站在车下，拱手作揖说：“拜托了！原先生！学校的一切，虎城拜托了！”
原清月先生忍不住双目湿润了。
杨虎城派一名副官专门送原清月先生回学校。
副官说：“杨主任为学校筹了一仟柒百银元的经费，让原先生带回去！原先生没有来，杨主任便将赴欧的日期，一拖再拖！”
“杨主任在艰难之际，怎么还想着学校呀！”
“一切不要说了，钱带回去吧，原先生！”
“我给杨主任连张收条也没打，这怎么行呢！停车！停车！让我给杨主任写张收条……以后也好让我给杨主任交账……”
“杨主任信任原先生，原先生还有不信任杨主任的么！”副官说。
原清月先生不语了。
天地间黑洞洞的，唯有小车两只昏黄的车灯直视着前方坑坑洼洼的路面。原清月先生的身子靠着车厢的后背座，将一双手紧紧地搂着身旁的钱袋子，不一会儿便拉起轻细的鼾声，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