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李立纲《三十八张书页》
文/李立纲
【作者简介】李立纲,重庆市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在重庆主流媒体《重庆日报》《重庆晚报》《重庆晨报》等及国内其它报刊上发表各类短文若干,后置笔多年,近学习网上写作投稿。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这事发生在文革时期一个寒冷的冬天。
一天,我去离工地十多里路远的一个小县城办事。那天是县城的赶场日。临行时,一位女同事托我为她买些鸡蛋。
办完事,场已经快散了。至场尾,总算见着了一个卖蛋的。
卖蛋的是个瘦小的老太,满脸皱纹,看不出多大年纪,穿着很单薄,在料峭的寒风中萎萎缩缩。老太坐在街边冰冷的石阶上,面前放着只破旧得辨不出颜色的竹篮。篮里盛着二十来个蛋,蛋不算小,倒还新鲜。我问老太咋卖?老太竖出一根干瘪的手指,轻声地说了一句当地的土语。我知道她指的是一毛钱一个。我说好,全给你买了。
拿出随身带来的那个年代特有的黄挎包,我一个一个地往里捡。蛋,是用纸厚厚地垫着的。用的是一张张的印着诗歌的书页。捡着捡着,我的两眼突然一亮,在一张书页上,我看见了英国诗人雪莱的诗——《西风颂》!
顾不得捡蛋,我顺手翻了翻,垫蛋的书页竟有几十张之多。
山里的农民卖蛋,垫蛋基本上都是用糠壳或干谷草之类的,而这老太用的竟是一张张的印着诗歌的书页!书页应当是从哪本诗歌译书上撕下来的,撕得极不整齐,有的字都被撕掉了。在里面翻找了下,没见着封面和扉页,不知是哪位译家所译。
从老太眼前的状况来看,这类书页的书,应当不是她家的。亦是她或是她的家人,在什么地方捡着的抄家之物,顺手放在家里,用来生火煮饭,今个儿派上了用场。
不假思索,我对老太说,再加五毛钱,这些纸我都给买了。听罢,老太拿眼望我,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拿5个蛋的钱,买一堆废纸?愣了一下,又急忙点头。
见老太同意了,我连蛋带纸一咕噜地往包里塞。我怕单位的同事,尤其是那些阶级斗争觉悟极高的同事看见!
回到工地,我把蛋拿给那位女同事后,急忙赶回宿舍。
宿舍里没人。正是晚饭时间,全都到食堂打饭去了。
趁这机会,我关上了门,从挎包里取出那些书页来。理了理,还好,书页是按书的页码顺序撕下来的,一共38页。粗略地浏览了一下,除雪莱的诗外,还有歌德、拜伦、惠特曼、海涅、泰戈尔、普希金等大师的诗。
在精神生活极端匮乏的深山工地,有如此众多的世界著名诗人的诗集于一体,对我这个酷爱诗歌的人来说,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高兴之余,又隐隐地感到一丝不安:而今眼目下,我这个"黑五类子女",私藏这么多外国诗人的"反动诗",一旦被人发现举报,后果那是不堪设想!
把诗全部"藏"于心底,毁掉书页。
说干就干!
第二天清晨,我从藏匿于枕套里的那叠书页里取出一页来,放进裤袋。无人时,偷偷拿出来背上几句,几天下来,当这页里的诗,全被我背得滚瓜烂熟后,我便毫不留情地把这页纸毁弃!
那天以后,惶惶然的日子开始了。
在惶惶然的日子里,我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将那38页里的诗全部"藏"于心底,坚持着将大师们的才华全部融进血液——我这样做,是因为我那与生俱来的对文学对诗歌的钟爱?是因为对工地上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苍白枯燥的精神生活的愤懑?亦是因为青春期对命运不公的抗争……一切都是,一切又都不是!
不知熬过了多少日子,我终于安全地将那三十八张书页全部"藏"于心底!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无书可读、谈‘’文"色变的的冬天!
那年,我二十岁。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