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宿命在爱恨中切换》(下)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五)
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一对小情侣来到梅兰曾租小汽船的龙大叔家,想租船。男孩问:“大叔,你的船每日租金多少?”
“不租,不租。”大叔说。
“咋了,听别人说你们家的船是可以租的嘛。”小情侣说。
“原来租过,竟租出人命来了,警察上门多次,谁还敢租嘛?”大叔又说。
“你不租就不租,何必编些耸人听闻的话来吓我们。”小女孩说。
男孩却好奇地问:“有那么邪乎?我们不信,可以讲来听听么?”
这时一个大妈模样的人,搓着衣角对小情侣们说:“没骗你们,差不多十个月前,有一对比你们大得多的男女,在我们这儿租船出海看星星。后来船回来了却不见人回来,不知是哪一个出了事,还是都出了事。警察上门调查好多次了,说我们租船的人脱不了干系,叫我们随时配合调查,还要我们在调查期间不得远行,从此我们这儿谁都不敢轻易租船给游客了。”大妈说完就走了。
男青年问:“那船又怎么会自己回来的呢?如果两人都出了事,船不就漂在海上,变成幽灵船了,怎么船会自己开回来呢?”
大叔说:“她不知道,说出事的是那男人。”
小情侣们很失望,到别家问了问,答复也是不愿为小钱惹麻烦,两人便悻悻地走了。
两个月后,南京和青岛公安局分别收到一个几经转折的邮包,揭示了那段尘封的秘密。好在此事发生在科技发达到仿真机器人能以假乱真,人的再生不是梦的今天。因此这桩往事或故事听起来便不那么天方夜谭了。不悬疑不魔幻,悲情味儿反而重了许多。重到不得不说,不能不说。刑侦队打开了包裹封套,里面有一个木盒,打开盒盖,有一张打印的纸。展开一看是:尊敬的警察同志,我也是你们的同胞。我这次回来是为了结算一笔旧账。不料却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或许还连累了一些不相干的无辜。使我深感内疚,再次向你们致以深深的歉意。为了节省有限的警力资源,不让他人受过,我认为是应该站出来把实情说清楚的时候了。如果他葬身大海,那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机关算尽,将恶与邪运用到极致,并蓄积到冥冥之中,最后被轮回到宿命的黑洞。以同样的方式,将其因果循环,并吸进储存在负能量里而已。我没有杀他,真的没有。
他是看见我阴魂附体复活,自己亏心恐惧跳进大海里。你们也想得到,如果以我一个做了几十次大手术,无数次药物试验、生物实验的病弱女子,要与之搏斗,完全不在一个层级。输的必然是我。所以我请你们相信,事情的发生既突然又自然。答案就在光盘里,请依序观看,看毕谜底揭晓。
(六)
警察放起碟片,先跳出一组漂亮的青年女子的照片,下面只有一个很有磁性的女声,没有画面的讲述。
“我是张强的发妻,又是他的前妻。发妻是我们没有离婚,前妻是他自以为杀死了我,这样好再婚,于是我就成前妻了。算上张强见到我真魂出窍跳海,至今已有一年了。在他跳海的同月同日的九年前,他把我劫持到船上,在与公海交界的鲨鱼区,他要我自行了断不要拖累他。我跪下来求他送我回娘家,我保证不要他一分钱的离婚扶养费。他问我:“那财产呢?”
我略微犹豫地说:“可以写下保证所有的财产都不要。”
他说:“你父母那里怎么交代?”
我说:“我会说服父母,告诉他们我所有的财产及网吧的股份都被用来给我治病治伤了。”
他答应了。等我咬着笔写完,他还是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地把我踹进鲨鱼区的大海。脸上和眼里冷酷的寒酸使我至今不能忘怀。我没有手指,手指在汽罐爆炸时炸掉了,因此无法抓住船舷,不是不想挣扎求生,是因为上肢功能残缺,使不上劲。下肢烧伤处粘连还没有完全康复。我当时就想:夫妻一场,张强你的心真狠!又一想:唉!死了就死了,也算不错的解脱。我朝张强的汽船看了最后一眼,就有意地往水下沉去。那天夜晚,天也是像他跳海时那么黑,可大海却风平浪静十分温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片区域那晚竟没有出现鲨鱼。我只在坠海的那一刻,本能地尖叫了一声,便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身旁却飘来了一个救生圈。是上帝所赐,还是我被他连推带踹带下船的,至今也无法弄清。
没有手指我也抓不住它,索性把手臂伸进救生圈套在胳膊上,随水漂流,淹死、喂鲨鱼都听天由命。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光打在我脸上,刺痛我的眼睛,那时我已差不多奄奄一息。我没有上眼皮和鼻子,海水浸泡时间太长,早已痛苦不堪。接着一个强壮的外国男人跳下来把我抱上了船。初见我那模样,大伙儿都吓坏了,以为我是被鲨鱼咬坏的。一个老人用英语问我是人还是鬼,怎么会弄成这样?我简单地用生硬地英语请求他们把我扔回大海,我说我不想活。我一遍遍地哭着求他们,他们大都是男人,听了我的话都没有动,只用奇怪而怜悯的眼睛看着我。我见他们不动,只好勉强站起来,自己朝船弦走去……这时一位大副模样的男人拦住了我,并将此事告诉了船长。船长叫一位女人用热水给我洗了澡,给我的眼睛滴了药,然后劝我喝了一杯热牛奶,吃了点饼干,还给我换上了一套干衣服,叫我好好睡一觉,醒来再给他们讲我的经历。
我太困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这群陌生善良的男人似乎唤醒了我生的欲望,我相信他们不至于害我。醒来我在那位女人的帮助下洗漱以后,吃了软软的面包和火腿。一个会讲中文的水手传达了船长的旨意:让我把为什么跳海,为什么烧成这个样子的过程讲一讲,看他们能不能帮我。
除父母亲人以外,我已经很久没被人关心过,自张强把我从父母处接到他身边,就一直用软硬方法折磨我,精神上打击,治疗上断医断药!我打不了电话,写不了信,父母来电话多为张强敷衍性地回复,我生不如死地度日如年,直到被他推入海里!在这群陌生男人面前,我这不堪入目的面容,残缺的身体,非但没遭歧视,反而得到实实在在的真切关怀和同情。我能不感动么?我尽情地哭了一阵又一阵,便在他们温暖的注视下,在他们一次又一次替我擦干眼泪的拥抱中,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讲一段,中国水手便示意我休息会儿,以便让他准确详细地翻译。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们喂我咖啡、矿泉水,还陪我落泪。
船长怕翻译有遗漏或不准确,又详细地、重复地问我受伤的经过。我告诉他是因为婚后不久,那时我才23岁,同爱人一块儿到餐厅吃火锅,煤气罐爆炸,当时伤了很多人,我属于最重的,老板赔了我十六万元医疗费,还要赔其他伤轻的食客。后来终因无力继续赔偿我的后期治疗便关门逃了。
我爱人起初也在我父母的协助下,找我家的所有亲朋借贷,他也去向媒体和社会求助。共募得四十多万元。后来因被上司批评他不该向媒体、企业、社会求助,说这样的行为会影响企业的声誉,他便绝望了。他看到我毁容无可救药的样子,治疗和整容也没有希望,还可能断送他的仕途,多次吵闹要和我离婚。我家里人一下子想不通,没有答应。他便时常同我寻衅争吵,把我一个人独自扔在家里忍饥挨饿,甚至几天都不管。
我结婚时,父母给我买了一套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后来我又按揭买了一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铺面房,我受伤时按揭款只剩几万没有还了,如果安排得当,用每月网吧收入的钱还贷款,维持我基本的抗感染治疗费用,应该问题不大。可我父母和哥哥姐姐要求把所有属于我的房产及网吧里75%的股份,还有二十万元的股票,卖了给我治伤、整容的时候,这下子张强坚决不干了,找出种种理由从中作梗。一会儿是唆使人拿欠条逼我还债,一会儿又找人闹事强行要我搬家。理由是我爱人为我的治疗借人家的钱太多,把房子抵押给典当公司了……闹得我永无宁日。
又过了不久,他把我的房产过户到他的亲戚名下,骗我说已卖了还账,把我的铺面房也如法炮制。他还说,他已把我网吧里的股份用低价转卖了,拿去充抵我的治疗费。事实上我只做了很短暂的抗感染治疗,以后就没有做过什么治疗。我和他争论,他根本不屑一听。这次我回国通过律师和私家侦探,进行了调档查看,才获悉那全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彻头彻尾的谎言。网吧他自己还在分红,房产在我死后又重新回到他手上。他靠这些房屋租金、红利足够支持他挥霍、玩弄女人和走上层路线。我死之前,他变更了我的房产和资产,那时候我就已经一无所有了。他又以我残疾的名义申请到廉租房,让我住在简陋嘈杂的环境里。我原以为治疗费是不是真的太多太高,是否真的如他说的花了八九十万,给他造成压力太大……我知道火锅店赔了十六万,社会捐助,家人和亲朋凑到的一共不到五十万。这次我请律师调查我住过的医院,花掉的所有医药费也就这个数。
我在向船上的朋友们讲述的时候,虽不确定张强的阴谋,但在他将我推下大海前,骗我写下保证的那一刻,我才联想到平日那些萦绕在我心中真真假假、阴晴不定的表演。他那时而怜悯焦虑,时而扑灭我活下去的信心,原来是为了加重对我身心的折磨摧残,促使我尽早放弃生命。此时此刻,我才开始清醒!可笑的是,那时我的心智不够成熟健全,还幻想着,他或许还残存一些对我的爱。只是因贫穷凑不齐给我的治疗和整容的费用,才变得行为异常的。然而,在他无数次叫人纠缠我还债,逼我搬家,甚至多月不见我一次,不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的时候,我都没有完全动摇对他的感情。当我父母、哥哥姐姐对这一切很质疑并很愤怒的时候,我还善意地替他辩解,说他也许真的很忙。我说:“我这幅尊容,别人不想看到也很正常嘛。”
直到我写下了放弃所有财产的保证书,跪下来求他无果。而他仍把我踹入大海这一刻,我才猛然醒悟。
我哭完了也讲完了,船长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摇摇头。
他又问:“可不可以送你回去打官司?”
我说“不想折腾,打了也赢不了,很可能又是一场零和游戏,我累了,折腾不动了!如果能让我一死了之,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船长连连摇头,把他的大手放在我肩上,说:“让我想想怎样帮你。”
于是,我就住在船上,受着他们的恩赐,充满恻隐的关怀。同他们一起乘风破浪,观看日出日落和海上的奇幻美景。脑子里既有茫然又有希望,在若明若暗地闪烁。同时利用大段的时间,把从前二十四年的岁月整理了一遍。从记忆的幼童到创业,邂逅渴望的爱情,堕胎,结婚,意外受伤。一幕幕童话、现实交叠重合,亦真亦幻,很模糊又很清晰。尤其是伤后的巨变,更像是无数镜头叠加的蒙太奇!我想得头痛欲裂;便决定把这一切剪断了结。
我死了,我死过了,不能有更坏更糟的事件出现吧!即使有又还能坏到哪里去呢?船上的日子很单调,但是这群陌生人的友善,却使我很感动。
那一天卸完所有集装箱,休息两天,船员们就要返航了。船长叫我好好休息,他去帮我联系治疗和整容的事情。他临走安慰我说:“上帝会为你开启一扇窗的,只要你不放弃。”
我现在才发现,自己对他已有一种父兄般的依赖和信任。似乎有他便无所不能。晚上他回来后,神色很凝重,看到我欲言又止,经历了无数痛苦的历险以后,我再也不像从前那么单纯幼稚,更懂得为人着想了,于是我用生硬的英语对船长说:“好船长,你不要为我的事太发愁。我认命,你千万不要太为难自己!如果能把我送到一个愿意收留我的修道院,或什么慈善机构,我便很满足了。实在连这也不行,就求你找个医生,让我安乐死吧,我认为这是最佳选择。算我求你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眼眶里竟没有一点泪花,船长却哭了。他按住我的肩头,又抚摸我没有指头的手说道:“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再想一想。我想通了,通过了自己的挣扎,再同你商量好吗?”说罢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又过了一周,船长把我叫到船长室。等我很艰难地坐下以后,他用深沉的目光凝视我很久,慢慢地吸着雪茄,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开不了口。我无言地坐着,内心经历着局促、焦虑、忐忑、慌乱之后,终于归于平静。我心想,大不了再进入大海怀抱得了,于是就笑得很难看地说:“船长,船长先生直说吧,不必那么纠结,你这样我会很难过的。”
也许是我豁出去的豁达,也许是受了我一反常态镇定的鼓励。船长终于缓缓地开口说:“孩子,我找了几位有名的整形专家,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照片发给他们,他们大都认为你伤势过重,不仅需要大量的植皮,而你又只有头皮可用,再生时间又太长。手指、嘴唇、眼皮、鼻子、耳朵、下巴、乳房都残缺或萎缩得没有了,如手指全部需要移植。他们认为难度太大,费用太高,时间太长,许多需要移植的部分,上哪儿去找合适的捐赠者?如鼻子之类的是需要种植,成败的风险也很大,面容的修复重塑难度也很高,能否凑巧遇到刚刚逝去的捐赠者,还很难说。费用也高得咋舌,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难题一个个地摆在我眼前,所以我不敢把真相对你说,我怕你听了受不了,或,或……”
我抢着说:“你不要担心,我说过了认命,那你就让我提前有尊严地安乐死吧。你不觉得这是一条胜过所有选择的最佳的好路吗?即使有机构愿意收留我,我觉得也很不方便。长此以往,自己废人一样地活着,还给别人添不少麻烦。”
船长又说:“其实还有一条路,不知你愿不愿意?”
“说吧,好船长,你已为我操碎心了,这辈子我也许无力报答你,不管成不成,我都对你感激涕零!”
他停了一会,使劲地吸进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我有一个朋友是皮肤再植研究所的专家,他们设备先进,运用高科技几乎完全可以为人换肤。他们可以生产皮肤,再植缺损的各种五官和乳房。他们缺的是志愿者,几乎可以不要钱。这个机构属国际化的生物化学秘密研究所,但是成败死亡风险自担,万一,万一,我,我……”
我听了高兴得不顾礼数地扑上去,用残手抱住他,哭着说:“求求你,叫他们接受我做志愿者吧,我愿意当试验品。成功了是再生,死了也给科研进了一份力,为人类的文明进步做一级台阶。你不要怕我有危险,我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连僵尸都不如,有意义吗?就算我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对社会,对家庭不能有丝毫贡献,这样的活我也无法承受!再说,即使我想做点什么,这幅尊容不也会吓坏人的。”
他替我擦干眼泪说:“你好好想想,这样大的手术,这样的皮肤再造,眼皮、鼻子、嘴唇、耳朵、下巴、乳房、手指还有脸都要移植再造重塑,可能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流很多的血,受很多苦,在药物试验方面还要承受很多痛,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很难保证!你不做这个手术,后半生我也能养活你。”
不等他说完,我泪中带笑地说:“为了我自己有尊严地活着,为了你对我这份深情的厚爱,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求你马上告诉他们。”
就这样经过了四年的手术,一年的休养,我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当时找不到我从前的照片,就只好按照我描述的模样,重塑另一个跟从前不太像的我。在手术期间,我多次失血性休克,险些死去。后来又遭遇败血症和药物过敏……每次老船长都守在我身旁,一面祈祷,一面安慰和鼓励,要我挺一挺。他就这样陪我度过并闯过一道道鬼门关。
我康复以后,知道他是一个老鳏夫,我说愿意以身相许为他生儿育女,同他一起慢慢变老,他却一再拒绝。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穷,他说不是;我说是因为怕我太丑,生的孩子难看?他也说不是。经我一再追问,他说自己已经五十二岁,而我还那么年轻,他说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做了点自己该做的事。叫我不要用报答之心来对待婚姻,那样你又陷入了另一场怪圈。我不管那么多,坚决夜晚和他强行住在一起。起初他坚决地躲避我,见我寻死觅活,只好接受我的求婚,并娶了我……
他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我深受他的熏陶,也不愿旧事重提,回来寻仇。一次在中国餐厅,偶遇原来同我开网吧的夫妇,我一眼便认出他们,他们也听出我的口音是家乡人——尽管认不出我的模样。那男的便问我哪年移民到这个国家的。
我说:“我也是来旅游的,没有移民。”
聊着聊着,聊起了家乡,聊起了各自从事的职业,他们便自然提到经营的网吧。还说:“可惜和我们当年一同做生意的那女子林烟霞不知死活。我们踏入这一行还多亏了她,她是网吧的创始人,也是大股东;是她邀约我和另一个朋友加入进来的……现在是她的男人张强继承了这笔财产,还娶了高官的女儿做太太。”
我问:“他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怎么处理的呢?”
夫妇俩说:“找不到,便登报申明离婚。”
我上网搜索,很顺利地就找到这个冤孽。他一见我便开始挑逗撩拨,并表白要和我来一场跨国恋。我回国,把他的劣迹及所干的坏事都进行了收集整理,一并寄给你们,请审阅。本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两个儿女,更可贵的是有患难中疼我爱我如亲骨肉的丈夫。我几次放弃清算旧账的念头,可他非要和我结婚,改变命运,不依不饶,不放我走,甚至拿枪相胁。他说他之所以不愿生养子女,就是一定要找到富贵荣华的女人,用她的家族去改写自己原有的基因图谱。他不愿意用科学的方法去改写DNA。于是因果报应就宿命了,循环了。这是苍天和上帝的旨意,真的不怪我。”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