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阿贝尔《天使寻访记》
【作者简介】阿贝尔,1965年生。1987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作品刊发于《花城》、《天涯》、《上海文学》、《大家》等纯文学杂志,入选多个选本。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及长篇小说《老屋》。花城出版社即将出版长篇小说《飞地》和散文集《白马人之书》。现居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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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6月7日下午四点一直呆在平通中学的37号帐篷里,或者走在街上眼睛不往街边的废墟看,我就不会认识何敏。或者往街边看了,也像其他人一样漠然,不走过去问,不坐下来听——或者问了、听了,悄然走开,不陪何敏的妈妈哭,不听她妄言,我也不会认识何敏,不会去龙门山里寻访何敏。而今想起,一定是缘——冥冥之中所注定的。
党史办的猴子在街边“一帮一”,我过去看,就看见了何敏的妈妈。她不是党史办抚慰的对象。她坐在矮凳上,先前的泪痕依旧,说着又泪流满面。她声泪俱下——没有人安心听,也声泪俱下。猴子在跟他抚慰的对象说话,过路的人时不时放慢脚步望一眼哭泣的妇女。也有停下来的,眼神却只是漠然或好奇。
我接了猴子递过的凳子,在哭诉的妇女的侧面坐下。她看见了我。她身边的小女孩也看见了我。小女孩蹲着,一只手在地上胡乱画。妇女看见我是在真心倾听,哭诉得更起了。因为是哭诉,不时的呜咽、哽咽将她说的句子的某个成分消解掉了。每次看见她的眼泪从眼眶漫过脸颊掉在地上的尘土里,我都会感觉是一个被撤消成分的句子,某一段的意义突然变黑。有一组句子她说得很完整很清晰:“闭上眼,我就看见我们敏儿,天黑快黑的时候也总是看见,她背着好大一包书本子,走得爬腰爬腰的……她迟早有一天还要回来……七月二十一敏儿就满16岁了,她在乔广平老师班上,12号下午五点过刨出来,脑壳和脸上只是稍微有些擦伤,有一颗门牙断了半截,敏儿只是说‘肚子疼’,说她的两只腿杆莫法动,她躺在我的怀里要水喝,要我给她揉一揉腿杆……在场的医生不让给水喝,我包包里正好有一颗水果糖,医生也不让给抿……早晓得我们敏儿迟早都要走,不如把水给她喝了,把水果糖拿给她抿……”
后面的句子,被她的眼泪淹没了。她的脸黑瘦,满是太阳斑,泪珠滚在上面不好分辨。妇女的话为我勾勒出一位乡村少女,纯朴,清新,开始带一点忧伤。背景是原油般黝黑的夜晚。我希望看见她多一些,不只局限于书包、发辫、爬腰爬腰走路的身姿。我希望她转过身,看我一眼,脸颊绯红。少女的形象渐渐变得模糊,像是进入了调错焦距的屏幕——我哭泣了,而这哭,这眼泪,不只是发生在眼眶,也发生在可供想象与感知的器官。
我们在阴影里。一线之隔是麻绳一般的太阳。四野也都勒在麻绳里,包括街对面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废墟和远处白生生的山体。
我掏出相机,却不敢把镜头对着面前这位眼泪花花的女人。一架天平在身体里称量我的动机。我突然产生了做贼被抓的羞耻。
妇女哭得好一点。有路过的人停下来劝:“娃娃不走也走了,天灾人祸,娃娃坏了的也不了你一家子,你要想宽绰些,把身体怄垮了还是自己背时!”劝人的转过背,自己也在抹泪。背上的阳光依旧像麻绳。
女人告诉我,她叫何珍燕,平通镇棉角村白果社人。女儿何敏在平通中学初三(2)班,5月12日下午被人从废墟里救出,13日凌晨两点死在她怀里。何珍燕对我讲,星期六10号,何敏在家里洗头洗衣裳,她和丈夫在坡上薅玉米草,回来看见何敏在一张烟盒纸上给全家人写了封信,说啥子亲爱的爸爸、妈妈、妹妹,我种了一点花,代表我的绿色心情——本想当面给爸爸说,不要把烟头丢在我的花草里,今天冬天那场大雪把我的花都冻死了……“我记不得了,敏儿还写了好多好多……”何珍燕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敏儿还写了一篇日记,说她坐在窗台上,看窗外的菜花、桃花、麦子——她说她是第一次坐在窗前看风景——好像只有敏儿一个人,她开着窗子,吹着从河上吹过来的风……落名是‘你们的大娃儿何敏’,最后还有一句:爸爸爸爸,我二回毕业了,要到西班牙去耍。西班牙在哪里?敏儿这阵会不会已经去了西班牙?”
我听不下去了。我想要读到何敏的这篇日记。春天,少女还依窗赏春感怀。春天没完,已经与我们阴阳两界。少女赏春的样子,感伤的样子,遐想的样子,都能想起,往后也能从别的教室别的少女身上看到。
时间不早了,四野的麻绳也终于松了一扣。一个男人推着摩托车过来,站在何珍燕背后一言不发,看见我,眼眶突然浮出泪花。我猜到他是何敏的爸爸。
我站起来和男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都要走了。刚才还一起在街边的阴影里。听说我想看何敏的日记,何敏的爸爸给我留下他的手机号,并告诉我:“啥时候来,打这个号,我骑摩托车来接你,我叫叶大全。”
何敏在学校的世界毁了,但她在老家还有一个世界。我想,在她老家的世界,也许能够找到她。
就行政区划,何敏的家在四川省平武县平通镇棉角村白果社;就地理区域,何敏的家是在龙门山中段青漪江东岸的高山上。
傍晚时分搭便车到林家坝,打电话给叶大全,他正在载一个人去白果山上,叫我等到。
一杆烟的工夫,他来了,摩托车掉了头停在公路上。我坐上去,抓住扶手,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天已经开始打麻影。一条七拐八扭的通村公路,路面坑坑洼洼,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石头。坡度之大更是难以想象,很多时候我都不得不双手紧抓后面的扶手,以防身体过度后仰。
摩托载着我一次次上到不同的高地,一次次改变着视线。林家坝和九寨环线被甩在脚下。对岸的大山仿佛伸手可触。
一路上,我想得最多的是何敏走这条路的情景:独自上下,或者有同学做伴,我看见的,她一定都看见——对岸直插蓝天的山峰(它们的雄壮、险峻),脚下、远方青漪江的清纯与柔美,路边山林里不知名的野花,抬头仰望到的飞逝的云彩……她会不会也唱一支歌?张含韵或者蔡依琳的。
我注意到蜿蜒的山路,注意到路面任一坑水任一石头。何敏也有遇到下雨的时候,水洼在她的瞳仁里反射着什么?都留下了什么?她一定留意到路边的苦荞花,它们朴拙的样子,艳丽的样子,又勾起她怎样联想?她一个人走山路唱歌的时候,一定有鸟儿飞过或敞亮或阴森的树林;她尚嫌稚嫩的心是否过早地从大自然的宁静里感觉到了恐惧。地震中白果社还死了一个15岁的男生刘明江,我在想,有多少时候何敏与刘明江同路呢,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们年少的时候男女同行,整个行程都一言不发,宁静足以让他们听见对方的心跳。吹风的时候呢?下雨的时候呢?天黑的时候呢?
通村公路没修两年。想到何敏先前走小路的情境。她的花衣裳,她的长头发,她的沉得爬腰爬腰的书包,她的风雪帽(冬天里)……而今我来了,坐在她父亲的摩托车上——很多时候,周五的下午或周日的午后,父亲有空的时候,这可是她的坐骑!
在山路的一个倒拐处,我们碰见何敏的妈妈和妹妹在走路。摩托车骑到前面停下,何敏的爸爸回头与妻子说话。我看了一眼她们。
夜幕在一层层降临,开始是白纱,渐渐有了黑幕。山已经相当高,明显能感觉到空气的清凉。仰头去看,差不多到了斧劈刀削的山崖下。
在一块空地里下车,叶大全指了指了前面小沟对面的房子说,那就是他们家。我看见了,单家独户的,房子已经被夜幕笼罩,变得模模糊糊。
老叶转去接妻子和女儿,我走到空地里的最外边看了看这傍晚的龙门山。青漪江在脚下,九寨环公路在脚下,连地震中坍塌的山体都在脚下,只可惜夜色愈加浓重,视线都变得朦朦胧胧。不用想,何敏也站在这个位置看过。对岸。清漪江。公路……早上。午后。傍晚。晴天。雨天……这么想,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眼泪扑出眼眶,落在空地里。
不等何敏家人来,一个人前往。宁静让我滋生幻觉。老是去想何敏在。在灶屋里点灯,在屋后抱柴,在院子里浇花——对,是在院子里浇花,她妈妈说过,冬天一场接一场的雪冻死了她的花,她好心疼,现在的花都是她春天重新栽种的。
何敏家空无一人,整座大山都空无一人。“何敏,何敏!”我真喊了她的名字。我看得见夜幕降临的样子,看得见自己内心不时滋生的空洞与恐惧。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
我走进了何敏的家。先是新房子当头,再是院坝,最后是三间老屋三间新房。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老屋板壁上笨拙的粉笔字,看它们斑驳黯然的样子就知道是何敏小时候的作品。我拍了下来。我看到了何敏的妈妈唠叨的那些花草,何敏百般呵护的花草:盛大的胭脂花、零落的美人蕉和孤单的兰草。胭脂花繁盛得荒芜。美人蕉开在荒芜里。兰草偎在一旁,怎么看都楚楚可怜。走过去蹲在花草边,默默地注视那些在夜幕里褪去本色的花草,又觉眼眶有泪花浮出。何敏不在了。我明知她不会站在我的背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她到底会不会变成她熟知的那些童话中的精灵?
何敏的父母回来了,从屋里搬出何敏留下的纸箱、礼品盒,为我翻找着何敏的日记。我看了何敏的相册。很多的照片,从小到大,她的家人、妹妹、同学。她很漂亮,从青春期开始又变得美丽。在林家坝就听人说,“何敏那女娃子长得漂亮”。我拍了好几张。她的单照,与好朋友的合影,全班的合影。初三(2)班遇难的最多,照片里应该有21个孩子没了。何敏是单眼皮。非常美丽、清纯的那种单眼皮。她的小嘴……她的高条略显单薄的身材,一米六几……她的雪白的皮肤……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妹妹,就在我眼前,她们活着,痛苦地活着,因为她的离去。
日记找到了。两张。16开的。豆叩初中便笺。我下细地拍了下来。没来得及读。我抚摸了那两页便笺,我在想,曾经,何敏,她是如何对待它们的。后来在电脑上放大读到,有心情,也有思索,更有敏感和细腻,甚至有预感。一个16岁的少女,刚刚打开窗户看世界,刚刚抬脚在想象里起程……这篇取名《春》的日记全文如下:
“在这初中生活中,已是三年了。我从来都没有认真的看一眼这里附近田野中的景色。今天已经是2008年的春天了,这所教学楼的旁边有一条大河,在这大楼的右边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我正坐在窗口,可以大饱眼福。每天一早,我坐在位置上,把窗户一推,眼前一片金灿灿的菜花,还有一片片绿油油的小麦苗。早上的河风很大,把头伸出窗外,只看见菜花在弯腰,小麦苗在点头。在这个时间,你(心)中所有郁闷的东西将会全部消失,只有一片风景迷人的景象在脑海。大风就这样不停地吹,在我不经意的期间,我看(见)旁(边)一棵树枝上开了花,在这大风(不)停地吹的时候,这棵树却毫不动摇,看起来却像是在和风一起跳舞似的。花儿上有几枝有蜜蜂,它们也在和花一走(起)寻欢乐,可是它们的体积太小,经不起大风的摧残,便纷纷地落地,不再挣扎,不在再飞舞。旁边的一树也都发了苞,也等不及地要来给我们报信似的。就在猖狂的大风中,它们忍受住了,一天天的发了芽。看见满树都是嫩绿的芽,每当中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风也停了,阳光照在嫩叶上,看上去很耀眼。经不住诱惑,就想去摘一枝下来看一看,又想好不容易才发出来的嫩(叶)就想去摘,可它就活不了,这是很悲惨的。我不做一个无情无意的人。我要让它安然无恙,生长下去,以后还可以为我避风雨。我们珍惜应该(应该珍惜)现在眼前所有的一切,不能错过它,也不能失去它,更不能破坏它。《春》”
日记没有分自然段。掉字、错字我都在括号里做了修补。有两处句子让我落泪、哽咽。一处是“今天已经是2008年的春天了,这所教学楼的旁边有一条大河,在这大楼的右边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教学楼”这个词让我崩溃,它杀死了包括何敏在内的113个年方花季的生命。另一处是“看见满树都是嫩绿的芽,每当中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风也停了,阳光照在嫩叶上,看上去很耀眼。经不住诱惑,就想去摘一枝下来看一看,又想好不容易才发出来的嫩(叶)就想去摘,可它就活不了,这是很悲惨的。”我看见何敏无限怜惜的这些嫩叶在地震中长大了,而她自己却成了自己想象中被摘下的嫩叶,活不了。
一边在键盘上打这些字,一边欣赏着何敏的文才。其实也不是文才,是女孩天生的敏感、细腻的慈悲之心。她所描述的菜花、小麦苗、河风、树枝、嫩叶、蜜蜂,在我眼里都变成是实物。她着眼的,是停泊在时间之岸的存在的情节与片断。只可惜,这如同她笔下嫩叶一般的才华已经随着她的肉身在5.12地震中凋零;这篇短短的日记,仅仅是她生命早期的一株三叶草。
天黑了。我要坐你爸爸的摩托车——你坐过无数次的摩托车——离开你曾经的世界。月亮上来了,小小的月牙儿,它缺失得太多,就像你走后留下的家。你终究不是你熟知的童话里的精灵,无论我们怎样幻想,也不会看见你从你亲手种植的花丛走出来。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能够为你做点什么。我认识了你的家人,来了一趟你曾经的大山,见到了你的笔迹,看到了你种的花草,我想我已经寻访到你。我想把你留在文字里,照你原先的样子。我的文字未必会如人所想成为纪念碑,你也不在乎,你喜欢我的文字是一条长满水葵与青苔的小溪,你在溪边坐下,脱去鞋袜,挽起裤腿,拿脚丫子去抚弄那些你叫得出名字的植物——水蕨子,水麻叶,巴笼草、鸢尾花、蛇莓……从你家走的时候,我在你的一张单人照背面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想要给你写篇文章,发表在杂志上,让更多的人读到你——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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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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