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廷常:憨子王二|小说

关山月:菜滋泡馍,美美的乡村味道|散文

文/宁廷常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太平河一路蜿蜒,从鲁国山的褶皱钻了出来,穿过太平村,那人,那事,它都记得。
相亲
二三年工夫,太平村男人都交了好运,不管是丑的俊的大都混上媳妇,就连刘老大家的二瘸子刘旺去年也拜了天地。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男人,男人有女人,女人有男人,那才是过日子。
王二娶过很多媳妇,都给他生了一大堆娃,都争先恐后的喊爹,高兴的王二直抹泪,眼皮子一睁,媳妇孩子都跑光,嘿嘿,那是梦,梦也很好,人就该有梦。
二十六岁那年,刘嫂从娘家门上领来个姑娘,破天荒让王二给姑娘见个面。裤子是昨日买的新的,褂子是刘嫂借的刘旺的。没有补丁的衣服穿上去别扭的很,仿佛淡水鱼放到咸水里一样,他着实不习惯,手,不知怎么放,腿不知道怎么迈。
在小河旁,河水静静的,天光映水鸭穿云,柳树倒影鱼游树,风仿佛柔柔的丝巾拂在脸上,暖暖的。王二在刘嫂的带领下,在大柳树停下,又嘱咐了昨晚上教给他的话。“去吧,姑娘和她嫂子在那等你,陪人家在河边走走。”
王二心里仿佛揣着一窝小兔子,脸涨得通红,腿不知道怎么迈,一步三回头的望刘嫂,刘嫂摆摆手,王二的脚仿佛踩着棉花,看着姑娘的大嫂离开了,王二更六神无主了。
姑娘背靠大柳树, 姑娘不高,矮矮的,花褂蓝裤,圆脸,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前身一个,后背一个,盯着河水发呆。王二挪了半天距姑娘十几米,刘嫂说,离姑娘两米远,说几句话再近点,王二又挪动了几步,低头瞥了姑娘一眼,心里热热的:“你家几口人?”王二记住了刘嫂教的话。
“八口人。”姑娘是典型的山村闺秀,低着头,两手不停的摆弄着又长又粗的大辫子。
“人多好,人多好。”刘嫂教的第二句话他也没忘。王二不敢看姑娘,脸涨的通红,心里的小兔子蹦蹦跳。
“好啥?爹娘有病不能干活,兄妹上学的上学,小的小,唉,难啊!”
王二向姑娘靠近了一步, “没事的,我有钱给老人看病。嘿,嘿嘿。”王二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挠头:“人,人多力量大,人多好,人多好。”王二的脑门露出汗珠子,比干一天活还累。
姑娘的心甜甜的,“那俺谢谢你了。”姑娘看了王二一眼。
“啊,不谢,不谢,我得谢谢你了,嘿嘿,谢谢你,嘿嘿,谢谢你。”王二虔诚的仿佛是一个基督教徒在顶礼膜拜,“我得谢谢你,谢谢你,”王二又搓手又挠头。“嘿嘿,谢谢你。”
姑娘一愣,扑哧笑了。她瞥了一眼不知道把手放到哪里的王二,王二偷偷瞧一瞧姑娘,正好四目相撞,吓得王二如做贼一样立刻低下头,等着人审判。
河水静静的流,树叶落在水面上,仿佛蜻蜓点水,荡起一涟涟波纹,晃悠悠地向下游划去。
“你多大了?”大半天,王二突然想起刘嫂教给他的话,怯生生的问。
“19。”
“你多大了?”
“你估估呢?”王二心里舒坦了许多。
“有二十八九了吧!”
“哈哈,好眼力,好眼力。”王二为赞美姑娘有眼力哈哈大笑。
姑娘的脸阴转多云,“29了?”姑娘愕然了。
“啊!是,是,差不多,差不多,差……”
姑娘转身要走。
“哎,哎哎……你不要走,家里菜炒好了,八个碗六个有肉的。”
姑娘白了王二一眼,红着脸跑了。
王二也追了上去,“八个碗六个有肉的,给你们吃的,不吃才冤哩”
………吹了。
“唉,你呀你!”刘嫂手指敲的王二脑门棒棒响,“不是不让你说二十六吗?你啊,掰着手教你,你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人家……人家估算的差不多嘛,眼力,眼力不错嘛。”
“不是让你说二十二吗?你,榆木疙瘩。”刘嫂急得直跺脚。
“说二十二,那不……那不玩人家吗。”王二憋出一头汗,低着头,仿佛一个没有错的学生被老师批评。
“人家走了你追人家干什么?吓得人家……”
“我~我~我是让他们吃饭再走,你不是说安排八个碗六个有肉的吗?”
刘嫂咣的一巴掌打在王二脑门上,“你啊,憨子。”
破天荒的一次相亲就这么丢了。在乡村,相亲成功才吃饭,不成方圆哪里有吃饭的?只要吃饭,这门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可王二没有想到成不成,只知道,大老远来了,得吃饭啊?反正都备好了。
王二相亲的新闻,大风一样的传开了,王二二十六了,“不吃才冤哩!”“好眼力,好眼力”。“八个碗六个有肉的。”成了太平村人茶前饭后的笑料。
唉,王二啊!憨子。
找他
大集体那阵,生产队的脏活累活给他干,仿佛把污水泼到阴沟里一样理所当然。年头到年尾,工分不如姑娘的多,一人挣着一人吃,好说吃半年,求老爷告奶奶要救济,还是脱不了“查门鼻”。眼下,出力有力钱,出汗有汗钱,天天哼着只有最高兴才哼的不成调的棒子腔。月亮知道,太阳也知道,他是太平村的“公人”。
刚改革那会,青年人爱阔绰,讲究留什么头,梳什么发,擦什么粉,抹什么油,闲暇时,便以手代梳,梳理或黑或红的头发。衣着也讲究,从里到外上穿什么,下穿什么,颇费心机。
王二他不,长长的发上蒙上一层褐色,干裂的嘴唇周围一片刺猬皮一样的胡子,倘若理发后,又大又圆的脑袋油光剔亮,仿佛少林寺方丈,“半拉吊子”裤子,说不清什么颜色。上穿一件“四不像”,说是披布又像褂子,依稀看到有袖子的痕迹,隐隐约约有几个扣眼,没有扣子,活像一个刚出狱还未到家的囚徒。他干活不藏奸,别人帮工头午歇一阵,下午歇一阵,烟茶不离嘴。王二他不,不烟不茶,渴了咕咚咕咚一大碗凉白开,嘴皮子一抹就干,他乐意,他自豪,他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乌鸡也能变凤凰,刘旺瘸子不但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成了窑场老板,他长的中间粗两头细,活像个防线锤,小而尖的脸上,有几道褐色的纹,像扫帚靡子在眼角扭了两下。月亮知道,刘场长悠悠上门来,“帮个忙呗”。
“好,行,可以,”王二家里第一次进当官的,慌得他擦桌子不是,递烟不是,扫地不是,动作机械,机械的近乎于可笑,表情尴尬,尴尬的有些可怜。
刘旺背着手,摇进屋里,又度出屋外,昂头看天,低头看地,“明天去给我出窑,一天一块五,管水喝。”几个字来到嗓子眼又咽了下去,仿佛多说一个字也是多余的。
王二很高兴,干一天一块多,有力气就有钱,嘿,这年月真好。
老天像疯了一样,整个世界活像个蒸笼,鱼缸里刚换上从井里提上来的新水,转眼缸壁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所有的动物都怕阳光,阳光分明是火。
出窑是力气活,进去一身汗,出来一身灰,弯腰撅腚一天搬一万多块砖,第三天,王二腰酸手软,中午干脆下馆子吃油绳,两顿饭三斤,一块五毛钱,五天干完七块五,还挣六块钱,大集体得干个把月,这年头就是好。
那天是腊八,南北朝前这一天是中国的元旦,也就是年,王二不是要钱,把粪筐放到门外,去刘场长家暖和一下。
“那砖窑赔了,”纺线锤摆弄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他三天不拾钱就掉东西了,天空的星星有几颗他都能数清,他做赔本的事,嘿,鬼也不信。
出窰是苦力活,窰场的伙计五六个,没人干,为啥?他抠。刘旺脑子灵,虽说比不上诸葛亮,可比得过周瑜,你们不干,让我管饭?做梦吧,两根腿的人有的是,刘瘸子脑瓜一亮,太平村上有好人。“八个碗六个有肉的”他干。
“给,就这些。”刘旺一副委屈的神态。
王二接过一大把票子,数了半天也没数清,刘二媳妇外号“蝴蝶迷”,笑眯眯地靠过去,从王二手里取过钱,一五一十地数,“六块五,呵,大集体一个月也混不了这么多。”顺手把钱塞给王二,王二高兴眉毛都拧到鼻子上了,宽大的手掌朝桌子上一拍,“咚”的一声,桌子上的茶碗跳了几下,发出清脆的瓷器声,“这几天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六块五就六块五。”
钱是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王二回到家,把一把钱摊到桌上,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分开罗一块,十一张一毛的,十五张两毛的,两张五毛的,王二数了一遍又一遍,用笔加了一遍又一遍,怎能是五块一呢?哦,掉了,不可能?他顺着路来回找了好几趟,两次走到蝴蝶迷家门口,他举起手来想敲门,都没有把手落下,不可能掉在他院子里,兴许掉路上了。这回正碰到刘嫂。
“你这干啥去了?”
“到刘厂长家拿钱,在路上掉了一块钱。蝴蝶说六块一。”
“你啊,她说六块一你信?”
“嗯,信,信。”
“你啊!憨子,信任的人相信,不要是人就信,唉,你啊,记住,以后,当面数钱不驳人!”
王二糊里糊涂,觉得刘嫂的话是个里,唉,这也不错,五天五块一,吃油绳花了一块五,还剩三块六,大集体个把月也挣不到这些钱。
刘嫂肚子里有气,“钱,是汗珠子换的,有钱用在刀刃上,你啊!憨子。”
憨子
太平河两岸的柳树几十岁了,树冠遮天蔽日,树下是集市,逢四初九是大集,买木器的,耍杂技的,羊肉汤,百货铺,粮市,菜市,牛羊市……简直要把太平村挤爆了。蝴蝶迷的娘家哥来赶集,要买戏匣子,蝴蝶迷是老板娘,“万元户”,让哥拿钱没面子,大集体一年也挣不出个戏匣子钱,“纺线锤””,不在家,她想到了王二。村里人都说,王二的钱都捂了,晴天白日挂在树上凉钱。不是吹,是真的,王二有的是力气,他勤快,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每年卖猪羊收入二三百,干个壮工又混个二三百,他不烟不酒不茶,粗粗拉拉填饱肚子了事。对,他真的有钱,找他。
“吆~~~这两头猪真胖,有四五百斤吧。”蝴蝶迷一步门里一步门外笑咪咪的嚷。
“嫂子来了,没有,二百斤多点吧,年根卖。”
“啊呀呀,多啊,俺兄弟真能干,我说兄弟,你哥没在家,嫂子借你四十块钱,你哥回来立马送过来。”迷迷温柔体贴,嘴角上露出令人销魂的微笑。
王二的心是棉花做的,倘若你哭着央求三遍,要他的脑袋,他准给,更何况贴着身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体态丰满,浑身散发出香气扑鼻的女人正用会说话的眼睛笑咪咪的盯着他呢!
“正好,今天我拿出买羊的五十块,你先用吧。”王二从猪圈墙洞里拿出钱,他没有专门放钱的地方,袜子里,墙逢里,都是“银行”。
“谢谢了兄弟,你真是好人,嫂子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王二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夸他,而且,是一个一大帮年轻小伙子追着屁股讨好她,她都不翻眼皮的高傲女人。蝴蝶迷是太平村上大男人梦里的常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二,打死他也不敢有这个贼心,闻着女人身上特有的香味,王二醉了。
王二家里多了个常客,“蝴嫂”隔三差五的来,她那身上散发出那缕缕清香,那丰满的体态,她那满眼里充溢着甜蜜的温柔,即使再高傲的男人,圣洁的遐想和肮脏的欲望也在心里燃烧,王二也成了讨好蝴嫂的男人了,蝴嫂来就一个事,钱,三十,二十,十块,六块,五块。半年功夫,借走了三百多,三百块,大集体得十年才挣得这些钱。
不记得几次了,蝴嫂说晚上来还钱,王二不知道等了多少个夜晚,二十二点了,明天还给张叔家帮忙盖房,王二打着哈欠去关门,“嘣~””王二和蝴嫂撞了个满怀,王二刷的像触电一样混身麻木瘫软了,他这辈子哪里碰过女人?蝴的那柔软乳房贴上他的胸口,王二懵了,半天没缓过气来,蝴碟顺手把外门插上了,蝴进了屋,坐在板凳上,王二极不自然,仿佛淡水鱼放到咸水里一样,又仿佛是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低头在等待老师训话,没有声音,空气仿佛凝结了,偶尔从墙角里传来耗子“吱吱~”的叫声。
“站着干啥?过来坐下,我又不是老虎!”声音,春风一样的温柔,贤淑,柔情蜜意。
“啊~~哎~~~”
“嘎巴”,电灯被拉灭,嘎巴,又亮了,嘎巴……王二憨了,傻了,呆了~仿佛热闹的庙会上被人扒光了衣服,低着头,遮掩着羞不敢起来。
“过来~~~”蝴蝶坐在铺沿上。
王二以为蝴碟迷给他钱,忙过去,蝴站起来,对着王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白皙而富有弹性的小腹光滑的露出来。
几年前,王二曾目不转睛地看过女人,有一次挨了骂,才知道女人不让看,都说女人的衣服是给男人看的,男人的衣服是给女人看的,他不信了。他想看女人,又怕,有时做贼一样的偷看女人一眼,当对方的眼睛射过来,立刻埋头,脸红,心跳,仿佛违反了上帝和人类戒律的罪犯。他没有碰过女人的衣服,没摸过女人的头发……女人对王二来说,高深莫测。
今天,他发现了奇迹,仿佛他种的玉米一夜之间每片叶下都结出尺把长的玉米,王二的眼睛直了。蝴蝶两手在胸口一拨弄……一切那么宁静,王二憨了,眼睛盯着“大山”,愣愣的,傻傻的,呆若木鸡了……蝴蝶向后一躺,露出柔软的腹窝,露出一半软软的白白的“两座大山”。
“嫂子困了,睡会真好。”声音甜甜的。
王二如腾云驾雾,好像两脚踩在棉花垛上,心砰砰跳。
“过来,嫂子又不是老虎,有那么可怕吗?嫂子不好吗”?
“好,好,嫂子好,嫂子是……”王二声音颤抖,心里发慌。
蝴蝶解开扣子,白嫩圆滑柔软,王二像触电,又像一头饥不择食的雄狮,扑了过去,柔软的蝴蝶失去了自觉,变得像一根木头一样麻木了,王二尝到了那种喜悦颤栗的幸福,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几天后,蝴又说来送钱,王二知道,让他神魂颠倒的时刻来了,他每晚哪里不去,坐在铺沿上等,到门外瞧,在大门里盼。那是漆黑的夜晚,蝴碟一步三摇的来了,进门,关门,进屋,王二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蝴抱到床上,三下五除二,“咚咚……咚咚咚”的干起来。蝴蝶没有了上次的温柔,而是反抗,无论怎么样反抗,都抵挡不住王二的疯狂。
“你看看,这粘乎乎的是什么?告诉你,钱我还清了,再要让你吃现成的!”蝴蝶眼睛瞪的溜圆,脸色发青,头发蓬乱,呼哧呼哧的喘,仿佛电视剧〈聊斋〉里的女鬼。
王二的微笑刷的凝固在颤抖的嘴角边,刚才还在幸福的天国,刷得掉进羞愧难当的深渊。
钱和女人让王二学会了想,文学艺术上叫思维,几百块钱没了他不稀罕,他有的是力气,有力气就有钱。可是,王二的脑海里“让你吃现成的”尖叫声由弱到强,仿佛山里的回音,在他脑海里荡来荡去……
他做了丑事,他觉得全世界人民都在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他,仿佛全世界的廉耻都写在他脸上。晚上,他在铺上翻来覆去,仿佛阎王老子马上登门讨债,警车来了,“嘎巴”锁住他的双手。
他真的憨了,大白天朝树上走,下面条倒酱油倒成醋,“你说人犯了死罪,死了还扒出来吧?”在村子里,遇到老伙计问。
“你憨了,死了死了,死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伙计们莫名其妙的挠着头走开了。
“王二怎么了?”
“你说人死了还有罪吗?”他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问话。
人们在笑声中离开,“你啊,憨子!”
月儿溜圆,挂在柳树稍上,银盆一样,星星满天,银豆一样,王二拖着长长的影子,沿河边游逛,他选择了相亲时姑娘背靠的大柳树,他走向没有罪过,没有烦恼的世界。
太平村炸开了锅,王二死了。
“怎么可能呢?白天还在地里拔草,晌午歪了还没回家吃饭。”
“ 天啊,我还欠他六十块钱呢?”
“不能吧,他高兴的很,天天哼着只有他在高兴时才哼的不成调的棒子腔……不可能吧。”
王二真的走了,走的那么荒唐,走的那么莫名其妙。王二离开太平村十多天,仿佛有十年八载,人们感觉他没有走,可,人们在心里默默地重复永不变更的话,“唉,王二啊,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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