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张俊昌:路
散文:路
张俊昌作品
路
作者:张俊昌
编辑:董祖芹
那个叫肖刘的村子,是我生命的原点。这里,地也不瘦,人也不懒,但大集体时,一年忙到头还不够吃的,若遭灾欠收,春荒头村路上便会涌现外出讨饭的人流。母亲也曾带着我和结巴三哥夹在这人流之中。实行大包干又是一重天,暖暖的炊烟在村庄上空轻盈盘绕。不久,我家由原来的一个大家变成了几个小家。母亲的离世使得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高中的书没法再读了,我只得回到那低矮的草屋陪伴着日渐衰老的父亲。
我小时候放过猪、放过牛,可农活还得从头学起。好在父亲是个种田的老把式,各种活儿随农时一样样教我,要求甚是严苛,有时还会责骂一两声,使我很快由一个学生变成了一个农民,原本白嫩的皮肤也略显粗糙起来。
农闲时的村庄像山谷一样的静,静得只能听见几声狗叫。我时常徘徊在村头那弯弯的小路上,久久凝望着远方。
几年后的秋天,乡政府招聘临时工勤人员,我想这可能是我改变命运的机遇,便急忙赶到小镇应聘,并顺利通过。我背着一床旧棉被,带了一身换洗衣服,便告别了年迈的父亲,告别了低矮的老屋,告别了曾经耕种过的土地,迎着秋日的暖阳,走向小镇。
我每天起早把乡政府院落和两层小楼打扫得干干净净,轻手轻脚地把每个办公室的暖瓶里都装满热水,我还要负责公用报刊管理和来往信件的收发,有时还得当通讯员下队跑腿。我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从未感到辛苦。入睡前,会把一天来所做的事情过遍电影,考虑怎样才能把工作做得更好。尤其是防汛抗旱期间,县里随时都会下达指示、询问情况,我晚上就睡在办公室的电话机旁,生怕漏掉一个紧急电话,保证及时上传下达,多次受到表扬。寒来暑往,一晃六个年头。我的表现赢得了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乡领导甚至向我透露了对我重用的意图。按说我应在乡政府继续干下去,但一九九六年夏我却主动提出了辞职。
一九九四年,我结婚并很快有了孩子,一家三口蜗居在乡政府楼下那不足十平方米的楼梯间,挤着一张床、一个菜厨、一个煤球炉子、一张小饭桌,孩子的尿布和我们的换洗衣服都堆放在床头;我工资微薄,孩子还要吃奶粉,月月捉襟见肘,有时买菜连两块钱都掏不出,吃饭只好筷头沾辣酱,看着孩子那嗷嗷待哺的眼神,看着妻子日渐消瘦的脸颊,我想不能让妻儿就这样跟着我艰难度日!此时,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家乡这片偏远而沉寂的土地。我再也坐不住了,要到风生水起的市场去试一试!
我选择了离开。
当我走出乡政府大门的那一刻,天下起了小雨,我站在蒙蒙的雨雾中。眼下,我既没有经验也没有资金,一时感到新的路似这雨雾般迷惘。但我转而想起鲁迅先生曾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于是,便坚定地向前迈去。
我决定在小镇上开一爿杂货店。岳父腾出临街的三间铺面,我按店面、存货、住家作了隔断,并借了一万八千元,从县城的小批发市场进了货,择个吉日,鞭炮一放,小店便开张了。小镇其实就是一条二里路长的直筒子街,两边大大小小的店铺已开了十多家。新店开张引来不少人光顾,一时显得熙熙攘攘,也引来同行关注的目光。有的店主看我连货架也没有,大包小盒、瓶瓶罐罐的商品零乱地堆放在仅有的一张八仙桌上,有些甚至只能摊在地上,颇为瞧不起,都说我这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不以为然,只管埋头走自己的路。
这年的深秋,我怀揣一万多块钱来到县城明光,花八千元从一位姓林的师傅手里买下一辆“五叶”牌小货车。当时就跟他学驾驶,半天时间,我就学会了挂档、开车、倒车。下午,便用这辆小货车从批发市场装了两千元的货返回。从县城到小镇有二十多公里,其中还有一段起伏不平的山路,傍晚又下起了小雨,使路变得湿滑,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104国道上来往的车辆又多,但我沉住气,双手握紧方向盘,睁大眼睛注视着前方,一程又一程摸索着向前、向前,终于把车顺利地开回了小镇。家里人见我都大为吃惊,我之前从未摸过车,今天竟然把车开回来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那时真是穷大胆啊!有了车,不仅可节省运费,而且进货送货也方便了许多。
春节,俗称大年,是乡亲们最为看重的传统节日,腊月二十三祭过灶,就要忙着采办年货了。而对店家来说,节前几天都是销售旺日。我提前把货一样样整齐码放在货架上,早早打开店门。店门一开,便有一两人、三五人到成群结队的人涌来,把店内挤得满满的,门外也站满了人。妇女们大多挎着竹篮,来买酱油、醋和糕点、糖果、瓜子之类。男人们则多是来买香烟、白酒的,而且要选上好的烟酒。也有人进店后就甩出三四百块钱,要我随便给他们配货,他们或是发了财的专业户,或是未过门的新女婿。店里还有鞭炮、烟花,凡是进店的都会选购一些,过年图个吉利嘛!我们面含笑容,热情地接待着每一位顾客。人多了,有些应接不暇,看人家在一边等着,我便给会抽烟的递上一根烟,给跟来的孩子塞上两颗糖。正午人也不退,午饭都是和妻子轮换着吃。这样忙个不停,往往直到天全黒透。等顾客走了,我俩又得盘点货物,夜深才能熄灯。就这样,手不闲脚不闲,一天接着一天忙,一直忙到除夕的那天中午。
隆冬的一个下午,原本干冷的天忽然阴沉下来,旋即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簌簌地下到深夜。我来小城进货,人和车都被困住了。次日近午,听说国道可通车了,我赶紧启动满载的小货车,加入一辆接一辆车的长龙,如蜗牛般向前爬行。但当行至一个大下坡时,又出现了拥堵。不少车夜里就被堵在路上,车上的人又冷又饿,不知何时才能通车,焦急万分。我暗想,眼前也许就是商机。我快速从车上搬下一箱饼干,迎着刺骨的寒风走近车旁。顺利地卖出五六包,一辆辆车上的人便都打开车窗向我挥手,喊我过去。一箱四十袋的饼干转眼就卖完了。方便面也很抢手,一包包卖得很快。大客车上的乘客还问我有没有白酒,我便从车上搬下一箱光瓶酒,不一会也卖完了。我的车子体积小,适宜见缝插针地穿行。就这样,我开一路,卖一路,天擦黑时,终于把车开回了家,一车副食和白酒也所剩不多了。妻子数着大把零零碎碎的钞票,开心地笑了。
那年夏天,我见不到手摇竹板卖冰棍的了,却发现杂货店里大都配上了冰柜。于是,我便萌生了做冷饮批发的想法。说干就干,我投入两万元在院子里建起了冷库,从县城运进冰棒、雪糕,前来批冷饮的排起了长龙。当小镇上又一家建起了冷库搞批发时,我又想到了我有车,于是,每天和妻子天不亮就起身,穿着棉大衣从零下几度的冷库里把冰棒、雪糕搬出来、装上车,用棉被裹好,走村串巷,送货上门。我还常联系明光啤酒厂晚上给我送货,第二天再往外批发。一车大多在上万瓶,因赚头少,卸货都是自己干,妻子在车上,我在车下,她递我接,常常一车货卸完,天都快亮了,倒在床上睡不了一会儿,顾不得腰酸背痛,又要赶紧起来忙着送冷饮。有时,累得我靠在人家的门框上就睡着了。
经营淡季,店让妻子一个人守着,我便出外跑运输。曾从当地收购蔬菜、瓜果贩运到南京,曾替鱼贩子拉鱼虾去南京、无锡,拉螃蟹去上海。跑上海那次,是下午到老家的花园湖里捞蟹,打好包、放上冰,连夜开车,行程有三、四百公里。夜深人静时,人最容易犯困。车过江苏句容,行在弯弯的山路上,阵阵睡意袭来,忽听坐在身边的刘老板大喊:“快刹车!快刹车!”我猛地一脚刹车,车停住了,车头已轻轻擦上了山崖,看着路下那黑乎乎的山涧,我惊出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无。我将车停在安全的地方,趴在方向盘上眯盹一觉后,又继续上路。终于在次日凌晨三点赶上了上海四平路的早市,将一车螃蟹顺利批发掉。之后,我们又一刻不停地返回,快到家的时候,已是晚霞满天。
我忙碌着,但一刻也未停下向前的脚步。“馒头是留给干活人吃的。”“想吃龙肉,就得下海。”这是小时候常听母亲说的话,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它常在我的耳边回响,激励着我莫懈怠。
我终于吃上了“馒头”,小店开得红红火火,家境比原来好了许多。但也只是吃上了“馒头”,经反复考虑,我决心离开小镇,到县城去闯一闯。
2000年的春夏之交,滁城的一个老板经朋友介绍找到我,说他手上有钓鱼牌蚊香,可先不要钱,让我代销。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便满口答应下来。我用小货车拉上蚊香,来到邻县盱眙的仇集。那天正赶上逢集,我走近一家家商店推销蚊香,说得口干舌燥,没有一家搭理。眼看中午,我想不能就这样空着手把这车货再拉回明光。于是,我把车停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打开一件蚊香拿出二十盒抱在怀里,直奔农贸市场。到农贸市场找个人多的地方,我顾不了许多,拉下脸来模仿江湖上的小贩子吆喝起来:“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厂家直销的钓鱼牌蚊香,有清香无异味,燃烧时间长,也不会折断,保证驱蚊效果好,快买两盒带回家!”吆喝完了,我放下抱着的蚊香,从中取出一盘,利索地用力向上抛去,让它在空中旋转好多圈,轻盈地飘落到地上,未断。这一下吸引不少人争着上来买蚊香,二十盒很快就卖光了。直到下集,我就这样零售了六十盒。一阵忙得衣服都湿透了,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把货卖给了异乡人。当收拾车子准备返回时,我被一个人叫住了,他说:“跟我走,给我卸十件蚊香!”原来,他是镇上一个大店家的老板,姓孙。他接着又说:“今后我就包销你的蚊香了!”我先是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更是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好!”啊,这是我走出小镇做成的第一单生意。他后来说,那天在家门口观察了好长时间,看我实诚、机灵、能吃苦,最后才选择了我的蚊香。那年夏季,他帮我卖掉一百多件蚊香,又主动联系几个相邻乡镇的店老板帮我推销两百多件。就这样朋友托朋友,客户接客户,滁州那位老板给我发的一千多件蚊香一个多月就卖完了。后来,他又陆续发来两千多件。我成了滁州地区推销钓鱼牌蚊香最多的客户,我也从中攒下了到小城创业的第一桶金。
一天,我去滁城办事,偶然看到一辆小货车上的“醉翁亭”酒广告,脑子里就闪出“我要卖酒”的念头,急忙一路打听找到厂家。厂长听说我没有多少钱,他就不想和我谈了。我说这次钱少,下次会多拉的。他看我态度诚恳,就叫来销售经理带我去开票。开票员看到我手里的钱,不屑一顾地说:连进三十件都不够,还要做代理呢!人家一个开小店的都比你进的货多。我受到了冷遇,在心底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酒卖好。由于之前卖蚊香认识的客户多,二十多件酒我不到一天就卖完了。当天我又去酒厂拉了五十件,过了滁州地界就开始推销,快到明光时车上的酒就不多了。从此之后,我三天两头去拉酒,销售经理和开票员对我的态度也变得热情起来。到了夏天,我开始让大汽车给我装货。厂长有点纳闷,说这么热的天,别的客户都改卖啤酒,只有你还大进白酒。我想,爱喝白酒的人多年养成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再者,原先卖白酒的人都把精力集中到推销啤酒上,这恰是我卖白酒的大好机会。我对身边的人说:我们要迎酷暑战高温,跑千家店卖千箱酒。我还注意发挥销售网点的积极性。如仇集的孙老板又成了我白酒的销售大户。我专门派一台车给他下到村队跑推销。他仍像当年帮我卖蚊香那样竭尽全力,在他那一片的村村店店都有我的酒。结果,这个夏季,我的白酒像啤酒一样畅销。第二年继续这么做,也成功了。厂长对我刮目相看,甚至亲自帮我搬酒装货。
2004年冬,一天傍晚,凤阳县殷涧乡一个老客户打来电话,要五十件盒装醉翁酒 ,并再三叮嘱要连夜送到。我接过电话立即放下手中的碗筷,叫上驾驶员王师傅去装酒。殷涧距离明光有六十多公里,还有崎岖的山路。当车开出约一半路程,刚过凤阳红星乡时,忽见驾驶室里冒起白色的雾气,王师傅忙说:不好,可能是风扇皮带坏了。我知道车头风扇皮带关系到发动机内的水循环,如果再强行开几百米,整个发动机就报废了。我们不得不把车挪到路边,商议怎么办。王师傅建议让家里来车把这台车拖回去,我说不行,人家还等着要货哩!他又说你也挣不了几个钱,何必那么认真。我说答应过客户的一定要做到,你就辛苦点到明光买根皮带回来,我在这里看着车。他见我态度坚决,只好同意。我俩站在寒风里向迎面驶来的车不停地招手。过了大约半小时,终于盼来一台回明光的车把王师傅捎走。车熄了火,驾驶室里冷气袭人,我蜷缩在座位上,听着山林间一阵阵“呜呜”的风声。等啊等,终于等到王师傅回来。他在寒风中摸索着把皮带换上,重新启动车子上路。当赶到客户家下完酒,已是凌晨两点,夜空颗颗寒星闪烁,附近村庄也响起公鸡的打鸣声。
卖醉翁酒,只是我从事白酒销售的起步,后来还卖过稻花香、金六福和金种子酒,一直与酒结缘。
2008年的金融危机悄然袭来,白酒生意在艰难中前行。危机也是机遇。在我住地附近新建了一处较大的商业铺面,因开发商欠农民工工资而急于出售,每平米才三千出点头。我想,金融危机带来的经济萧条是暂时的,过去之后房价还会上涨。于是,我决定购买近九百平米的商铺,总价为三百零七万元,开发商提出要半个月内首付一百五十四万,余款按揭。可当时家里只有十万元,为把首付时间延为一个月,我就将这十万元作为押金。我与妻子踏着积雪来到售楼部,交完押金签了购房合同。在回去的路上妻子说:“这下可捅了个大窟窿,看你怎么补?”是啊,前几年买住房的钱刚还上,眼下又要筹集一百多万,这确实是走了一步险棋。晚上我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究竟怎样才能填上窟窿,思来想去,一夜未眠。我毕竟已做了十几年的小生意,口碑还算不错。一个搞建筑的老板一把手就买了我近五十万元的酒,亲戚朋友也纷纷伸出援手,三万五万地为我凑钱,我终于在限期内交齐首付款。之后,我通过六年的努力,还清了债务。正如我所料,金融危机很快就消退了,房地产市场又开始活跃起来,我的第一次冒险得到了丰厚回报。
我继续做着白酒的生意,经营规模不断扩大,并由原来不到十个人的“游击队”逐渐发展成几十人的小公司,我成了公司的总经理。
我,一个曾经吃不饱饭、上不起学的农村娃,在改革春风的引领下,从小村走向小镇,又从小镇走向小城,走过了二十余番寒暑轮回,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