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 一位诗人,游移在都市与田野麦浪
在李健的歌曲中,怀念是一个经久流长的主题,怀念不是断断续续的,而是绵延不绝。但这怀念沉淀于平平淡淡,而非声势力竭。就像我们品茶一样,有一点苦,有一点温存,但并不追求壮烈。
《童年》这首歌被收录于《想念你》专辑,无独有偶,《风吹麦浪》《异乡人》《想念你》《松花江》也在这首专辑中。
这些歌曲每一首都有一个准确的怀念指向:《童年》中自然是童年;《风吹麦浪》是过去美好而单纯的情感;《异乡人》和《松花江》是故乡;《想念你》是真挚的父子之情。
他们共同交织出一幅过去的图景:过去的美好的人和事,一段相对无忧无虑的淳朴时光。
而与之相对的是现在:奋斗中疲惫忙碌的成年人,在钢筋水泥中经历岁月和物质的双重打磨。
在这些怀念的歌曲中,主人公身在局中,正在经历看起来不可挽回的流逝,他的心中其实知晓了客观现实的“不可逆”,他一人无法改变什么。
所以《想念你》唱道:“你终究还是要离去。”
《童年》里说:“哪个孩子不盼望/快长大成人/哪想童年一去不再来。”
《异乡人》感慨:“不知不觉把他乡/当做了故乡/只是偶尔难过时/不经意遥望远方。”
在这些歌曲中,主人公都没有强烈的反抗情绪,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反抗是无力的,像岁月、像爱人的消逝,你并不能反抗它的流动,所以主人公选择的是安抚自己的内心,保持对过去的念想。
当李健还在水木年华时,他参与了《在他乡》的作曲,《在他乡》与《异乡人》传达的情绪颇有共同点,歌词出自卢庚戌之手:
那年你踏上暮色他乡
你以为那里有你的理想
你看着周围陌生目光
清晨醒来却没人在身旁
人静的雨夜想起了她
她的挽留还萦绕耳旁
想起离别她带泪的脸庞
你忍不住地哭出声响
......
这首歌的创作,其实是受到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的启发,后来李健登上《我是歌手》,就演唱了由叶芝、赵照填词的《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
炉火旁取暖/回忆青春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
学者邵城阳在《李健:文化工业的弄潮儿》一文中谈到:
李健的歌曲有一定社会关怀,但往往趋向保守,他不是像波德莱尔那样诞生自虚无主义的激烈与决绝,也没有深刻地呈现出社会的撕裂或创伤,而是采用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柔方式,生产出如田园牧歌一般的美学。
在专辑《李健》发行之前,李健本人在采访中表示,要“用隐晦的方式把大家都知道却说不出来的社会景况写成歌”。例如:《迷雾》的写作明显是从外出务工人员的身上获得了灵感(转述自邵城阳):
你可知道/在你的故乡
有人在等你回来/念念不忘
年复一年/许多事变了模样
种着庄稼的土地/长出了楼房
……
有什么理由/让你踏上归途
等待你的/是否那一如当初
那隐隐作痛/最深处的伤口
在绚丽的夜晚/让你如梦方醒
你的地方/就是个海洋
有人挣扎沉向海底/从此无声无息
层层迷雾/仿佛是弥天大谎
不敢怀疑/因为走不出你的善良
与之类似的是《我是歌手》中改编版的《异乡人》:
披星戴月地奔波
只为一扇窗
当你迷失在路上
能够看见那灯光
不知不觉把他乡
当做了故乡
邵城阳一针见血地指出:
李健无疑注意到了社会撕裂带来的伤痛,但他更注重的显然是这种伤痛与自己个人的、微观的体验的平行性。
与其说他描写的是外来务工者,到不如说他描写的是从外来务工者身上看到的自己(这位背井离乡追求音乐梦想的歌手)的影子,是他在这些与他自己的生活并无交集的人身上看到的自己的镜像。唯有借助这些镜像,他才能抒发自己对过去的怀恋,尽管这个‘过去’是灰色调的、艰苦的,但在怀恋中,灰色调也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田园牧歌式的颜色他的主体是在这些镜像中生成的,而他的音乐却迷恋这些镜像。对镜像的‘自己’的迷恋和对‘过去’的浪漫化想象,构成了保守的基调。
细心的人读李健自己创作或弹唱的歌词,会发现他很少用生僻字,也不会堆砌华丽辞藻。
李健的歌词比较朴实含蓄,并不追求过于阳春白雪的格调,每一个句子单拎出来并不出色。
但它们就像一块块积木,如果组合在一起,营造的氛围就会有恰当的美感,会容易让听者进入那个情绪。比如由他改编并填词的《车站》:
车窗外恋人相拥/还在难舍难离
汽笛声突然响起/那姑娘满眼焦急
不觉中下起雨来/在黄昏的站台
她终于上了列车/却一直望向窗外
列车开动、恋人分别其实是一个常见的诉说离愁的情境,很多人都写它,但容易写地矫揉造作、写地乏味老旧。
但这首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叙述者事实上是一个旁观者,他在看恋人的分别,而非他与恋人分别,这种淡淡的间隔感其实很有电影的镜头感。
这首歌的离愁其实不止恋人分别这一重,后面的歌词就唱道:
我想起多年以前
像今天的画面
以为告别还会再见
哪知道一去不还
于是又回到那个李健熟悉的主题,回到过去。
在这首歌中,现在和过去是交织的,对现在所见的恋人分别,和对过去自己同样经历的怀念是一环扣一环的。
因为叙述者从自己的经验出发,经历过“以为告别还会再见/哪知道一去不还”,所以当他再度看到车站外恋人难舍难离,就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在李健的歌曲中,叙述者往往是孤独的存在。
也许是只身前往异乡的异乡人;也许是恋人消失在春天的独身男人;也许是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
而这些孤独的人会铭记一个美好的瞬间。
《似水流年》是李健的第一张个人专辑,其中有不少歌就传达了这个特点。像《一辈子的十分钟》:
这幸福的每一秒钟匆匆溜走
短暂的十分钟存放一生
我在东去的漫长路上嗯妈妈
你别流着泪望向我背影
......
还有《传奇》: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
当然,持续的是怀念的基调。《似水流年》就是典型:
记忆中曾跳动的烛光
今夜又照亮脸庞
这不经意之间的回望
让目光走过那扇窗
生命的河从身旁流过
将回忆慢慢淹没
那年春天燃起的篝火
多年以后 泛着泪光闪烁
我愿这一夜长醉
流年似水般滋味
同时,李健的歌时而弥散着一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关乎人生这条灵与肉兼有的漫漫旅途。
在歌声中,我们不确定路在何方,不确定记忆是否可靠、不确定人的去与留。
例如,在他的同名专辑《李健》中,哪怕是歌名,“沧海轻舟”“迷雾”“消失的月光”,都表现出因为不确定带来的迷茫、卑微和怀疑。
歌词也写到:《深海之寻》中,“不知不觉你已经远去”“我已经深陷迷途还不清楚”;《沧海轻舟》中,“举头望月月不见,跋山涉水看不见命如山”;《迷雾》中,“沉沉迷雾仿佛是弥天大谎”。
但李健个人的气质又让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情感起伏不至于沦为顾影自怜、苦闷哀叹,他没有进而否定美感、否定神圣、否定亮色,拥抱一地鸡毛,而是保留克制,娓娓道来后,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是个不那么“显”的歌者。
李健的歌曲具有悲剧的经典元素——孤独的漂泊者、追忆过去而回不到的人,但他的歌听罢却并不冰冷,反而有一丝温暖。
这和他本人的唱腔和歌词结尾的处理有关。李健的唱腔温柔缱绻,缺少冰冷的质感,更像冬天的暖炉。
而他歌唱的歌曲,歌词尽管书写的是悲观者之事,却留有一份温暖的底色。像《童年》:
如今我已长大/在好好生活
那些时间再没有错过
《八月照相馆》:
留下来的笑已成永远
当爱消失在时间里面
相片永远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异乡人》:
那扇窗是让我
坚强的理由
小小的门口
还有她的温柔
给我温暖陪伴我左右
用如今的俗话讲,李健的歌常常在结尾给听众留下一个希望的尾巴。他不是一个残酷的歌手,他的关怀气息很重。
在李健的音乐中,他不同于顾城的孩子视角,也未到李宗盛的淡然释怀,我们不妨取一个中间值。
当然,这不意味李健的歌就是一种“折中”,就是“调和”。
李健的音乐,私以为并未定型,他一直在尝试改变。
《李健》中,有《深海之寻》的英伦摇滚;《美若黎明》的浅吟民谣;《雨后初晴》的京都曲调;《众妙》前奏中的冷爵士配乐。
《沧海轻舟》中电子合成器的运用。他的音乐要求流动不滞,就像偶像莱纳德·柯恩那样。
与偶像莱纳德·柯恩相比,李健继承了挽歌式的感叹,但他的抗议声较为微弱。
李健的感叹,有《异乡人》的“不知不觉把他乡,当做了故乡”;《风吹麦浪》的“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在冬季盼望,却没等到阳光下”。
《当有天老去》的“两朵浪花,相遇后分开”;《车站》的“以为告别还会再见,哪知道一去不回”。
可惜的是,这份感叹没有转化为更近乎哲学意义上的思索,不知是有意无意,李健的歌,往往在这个通往痛苦思考的十字路口戛然而止,而转而交给“命运”来解释。
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歌曲,听罢如饮清茶,而烈性暂缺。
也许,是李健相信了这份“偶然”,对我们面前横着的一个不可推翻的事实——宿命也坦然接受。
当然,苛责一个歌者做出哲学上的解释,无异于费力不讨好,毕竟音乐本就不是诉诸思考的最佳武器,音乐是耳朵的艺术,是情感借声音传递,寻求共鸣的方式。
我们这个时代,甚至追溯到崔健平地一声惊雷响的过往,即便是最富有诗性的歌者,也处于不断的困惑,也提供不出良好的解脱之道,甚至在奔流的岁月里不断否定自己。
如今,窦唯成仙,崔健隐去,朴树选择了平凡之路,许巍劝诫我们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李健呢?
那么多年了,他还是个游移在现代都市与田野麦浪,诉诸回忆与冥思的歌者,一如画家王迈对李健音乐的描述:
他通过音乐的模糊性来营造一个理想化的青春神话。而他又把青春的神话通过回忆变幻成青春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