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诗人的幸福(1)

之一:绪论

不知有多少现代人表现出了对唐朝的向往,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我有来生,我愿意是唐朝人。中国历史学家李敖依样画葫芦:如果我有来生,我愿意是唐朝丝绸之路上的一位僧侣。当然,再美丽的古代也无法和现今世界的辉煌相比,但唐朝时代里那开放的胸襟,博大的气度,浪漫的情怀,张扬的性情,却实实在在地让人发思古之幽情。个中情由,一个不能忽略的原因,就是那个时代有诗,货真价实的诗,美奂美仑的诗,悠悠我心的诗——那是一个诗的国度。
盛唐开元年间的一个春天,清风拂面,杨柳依依,在长安城郊一个青旗飘卷的酒舍(旗亭)里,来了三位气度高雅、举止翩翩的人,他们是当时盛名于世的诗人——王昌龄、高适和王之涣。这里,正好有一群梨园女子在唱曲宴乐。所谓的唱曲宴乐,其实就如同现在的歌舞酒会,只是歌词全是当时流行诗作而已。三位诗人便约定:在这些女子所唱诗篇中,以他们诗作多寡定诗名高下。结果,前几首都是王昌龄和高适两人的诗,两人都在墙壁上划了记号。而王之涣倒也不慌不忙,他指着伶人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对二人说:刚才唱的都是下里巴人之类的通俗歌曲,我敢打赌,如果她唱的不是我的诗,我将自愿罚酒。等到那位靓丽的女子上场时,她启动朱唇玉齿,唱的竟是——
黄河远上白云间,孤城一片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
三位诗人哈哈大笑。
这就是著名的“旗亭画壁”故事。
荒凉的玉关,幽怨的羌笛,思乡的将士……人们读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奇怪的是,一个没有提倡所谓“主旋律”的时代,人们读唱《凉州词》这类的诗,更多地是感受到一种共鸣,既使含有些许感伤,但依然让人感觉是人性的、健康的、优美的。这种边塞情愫,即使王侯将相们听了也击节称赏而不责备诗的所谓“消极一面”。
诗歌经过诗经、楚辞和汉乐府以及魏晋南北朝的发展,到唐朝一些咏物抒情甚至叙事的写诗技法已十分成熟,一些诗歌的体式也已形成。更重要的是,诗更大众化,吟诗抒情不仅存于钟鸣鼎食之家的王公贵族,也可以是市井民间的平民百姓,同时那个时代也真正使“诗”和“歌”融为了一体——是诗就能歌咏,诗成为那个时代娱乐的一种重要方式。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音乐是优雅的,词则全是当时流行的名诗,像《阳关三叠》、像《凉州词》,像《塞上曲》等等,都是可以唱的。不像现在,一些内容空洞、情趣无聊诸如什么“鸟”之类的歌曲反复干嚎几遍,居然也能红遍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这只能说明一个民族审美水平的整体堕落。从这一点上说,唐朝诗人是幸福的,首先在于这些诗人“拥有”一大批上档次的演员和观众,这些演员和观众懂得什么叫美,什么才是艺术享受。
唐朝诗人是幸福的。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命题?我觉得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想法,是一种长期用心品味的感觉。当然,“幸福”是一个整体印象,并不排除有些诗人郁结愁肠、悲愤不已的“痛苦”,但这里更多的是指唐朝时代诗人们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在这个时代里,诗人是普遍受到尊重的,他们整体的生存状态也是富有的、饱满的,他们整体的心理状态自然也就多了“幸福”的感觉。
写到这里,我想插入一个故事,意在说明一下当今诗人的窘境:前年春天,花枝招展的桐花伸向了我家阳台,混合着一种甜味儿的清香溢满了房间。此时此境,多年已不吟诗的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桐花开到我的窗前……”
妻子听到,立即制止了我的诗兴。她说:我不希望家中出个诗人。

妻子对我写诗不感冒多年来一如既往,为此写了十数年诗的我婚后竟然“戒烟”一般止住了这种冲动。这次,妻子给我讲了据她来说“一个真实的故事”。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一个才子英雄辈出的大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这是她在一份报刊上看到的,说的是某天一位当代诗人——当然是穷困潦倒的现代诗人——因为现代的诗人大多处于“贫困潦倒”的生存状态——诗人路过一家高档餐厅,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有钱人品着美酒吃着美餐,优雅得很。诗人很羡慕,萌生了喝杯啤酒的强烈愿望。他壮着胆子走进去,向坐巴台的老板娘说:“我想喝杯你们的啤酒,但没有钱。我不想白喝你们的啤酒,就给在座的人朗诵我写的一首诗吧。”老板娘马上制止说:“你千万不要朗诵诗,这样我们这里的啤酒你随便喝。”结果诗人受到刺激,出门便自杀了。
妻子说的这个故事我不知真实与否,但当今诗人的窘境我是知道的。相当多的诗人生活十分拮据,其生活圈子也相对狭小困乏。何以造成了如此尴尬局面?原因多多,既有社会的原因,更有诗人自身的原因。目前诗人这个人群已经明显不同于过去的诗人人群——从他们的社会地位,从他们的经济状况,从他们的心胸境界,甚至从他们的文化素养上来看,都大不同于往昔,更何谈唐朝。神经兮兮的烦躁与脆弱,把怪诞荒唐当成独树一帜的资本,把幻听幻觉当成诗歌创造的主要创作动力,把粗制滥造当成一种挣稿费混饭吃的手段。诗与歌这对昔日形影相随的伴侣,如今早已分道扬镳得如阮郎陌路般生疏冷硬。一面是社会对诗歌的麻木和冷淡,另一面又是现代诗人们自怨自艾或者自暴自弃;当然,他们写出的东西,也大多成了自我欣赏或者自我陶醉。
在当今中国,所谓“著名诗人”,多是那些“有发表权力者”——这较为集中在一些诗歌刊物或者诗栏目的编辑们旁边;选编的所谓“年度最佳诗歌”呢,却多是那些比弯弯绕还拗口、比哑谜还晦涩、比港台演员还卖嗲、比污染河道里的蚊子还泛滥的文字。更可笑的是,不少诗编辑们当初从事这一职业,竟多是阴差阳错或者鬼使神差,或者差不多如古人所言:如漫天雪落,个别雪花落到了“这片地里”一样。并非出于一种热爱,抑或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工作分配,阴差阳错地当了编辑。他们并没有多少诗歌的天赋和素养,当了诗歌的编辑也没有多少情愿,既使个别转换角色较快的,其写出的诗歌却很臭,典型的人物大家都认识,这里就不举例说明了。只是“著名诗人”的桂冠戴在头上,多少让人感觉有些“鲜花插错地方”的印象,怪怪的。

如今的时代,大家都在嘲笑“小说如弃妇”,说现在世事洞明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小说所能表现的力度却远远跟不上现代人的胃口。但和小说相比,其实诗歌的窘境更惨,诗歌被大众文化冷落得更早,遗忘得也更加彻底。到底应该如何反思诗歌的当今?本文提起此事感觉“没劲”,还是赶紧打住,重回千年前的唐朝。

诗歌为何会在唐朝繁荣?这个问题众多的史学家和评论家论说过,几大共识便是经济的繁荣、开放的社会胸襟、大度的人文情怀以及诗歌发展的积累等等。但我觉得还有一点应该指出,那就是虽然当今社会高度发达,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但所涌现出的诗人并不多,也并不高级,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诗人处在一个浮躁的社会海平面上。浮躁的社会不出好诗。浮躁的社会不出好诗人。

我曾就诗的问题与朋友谈论,春秋大意地表达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认为,诗歌是最接近心灵的东西。朋友表示认同,但补充道:还有音乐。

事实正是如此。诗配上音乐或者音乐配上诗,竟是让人的听觉和心灵那么浑然一体。多少民族的人文之初,大多是用诗歌形式进行表达的。在这里我不愿笔墨赘述。总之,诗是心灵饱满的外溢;而在唐朝,心灵饱满的人是那么的多,真正的好诗也就多了。

唐朝诗人幸福的核心因素,应缘于这个群体的政治地位或者社会地位。正是这一核心因素,给了他们驰骋的天地和宽阔的视野。大家细想一下,一个强盛的王朝,携带着较为开明的政治、强大的军力和丰实的经济,让众多的心灵对世界充满了信心,也让天下士子感受到从心胸到体魄的酣畅激情。适逢中国科举制度刚刚兴起的时代,科举的初兴对诗歌的推动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科举之初,目的十分明确:就是选出那些社稷有用之才,而在考试形式上没有多少呆板教条的东西,本着“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和“言之有用”的目的,唐朝的开明君主选择了以诗歌或策论作为科举考试的主要方式,这其实也是古代知识分子最能显示其个人才华的方式——无论是吉光片羽还是滔滔雄论,这种便于直抒胸臆的方式很为世人所接受甚至钟情。这样,天下士子们抱着济苍生安社稷的雄心,怀着满腹的经纶和横溢的才华,一个个踌躇满志,一个个跃跃欲试——对此,连唐太宗也禁不住兴奋之情:“天下英雄,尽在吾毂中矣”。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i正一帆悬……”唐朝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诗人们江河湖海般的胸襟与激情也随之迸发。

朝廷的倡导,自然成为一种风向标,加上这又是一种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自然天下士子也乐于此道。这样,在唐朝,政治家与诗人身份浑然一体的现象比比皆是,或者说诗人与政治都有着不解之缘,不仅众多诗人们热衷政治,而且不少诗人还颇有政治上的地位。曾有一些“有心人”做过这样那样的统计,说有名的诗人皇帝有多少,诗人丞相的有多少,诗人节度使的有多少,诗人公卿诗人大夫诗人刺史诗人县令有多少等等。可以算定,唐朝有名的诗人中至少有八成以上做过像样的官,这个数字自然大得惊人。当然,这种统计方式是颇遭人异议的,首先在于,如把写诗“偶然为之”的那些政治人物都圈在诗人群中话,那么中国的现当代也毫不逊色,也将有一个十分庞大的“诗人政治家”队伍。但事实上,唐朝的政治家诗人即使严格来算的话,也有相当多的人名副其实,因为这只要两个条件:一是他们对诗歌的热爱,二是精通此道且有公认的成就。

本人不想喋喋不休于政治与诗的关系,因为虽承认这是唐朝诗人社会地位的基础,但心里却已明显感到这样论谈下去势必会让唐朝诗人庸俗化,也必将唐朝诗人的幸福庸俗化。我觉得,唐朝诗人们只是将政治社会地位作为一个托身的载体,却既能关爱尘世又能超越尘世;退一步来说,即使他们离开政治,甚至终身白衣,他们身上依然洋溢着风度和自信,依然是那样优雅和卓然不群。
作者简介
李雪晴  男,山东鄄城人,菏泽市政协委员,现供职于菏泽日报社。名字非常诗意的大块头男人,血性、耿直、疾恶如仇的性格造就了其诗文的犀利,深沉的思索打造出独特的文风。著有《寻找那棵树》,《前方梅林》等。他的作品《我的鲁西平原》,向人们展示了这个大块头男人的深情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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